我推想小曼的父亲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早点铺的生意已经淡了,豆浆的热气正在散去。父亲对掌柜的说,这就回家取钱送来。那时的人都还质朴善良,掌柜的打了个哈哈说,急啥?父亲回到家之后,打开他和妻子共同存放日常用项的抽屉,一个镚子也没有。渐渐地,他从漫不经意的寻找,变成了绝望的翻箱倒柜,家被他翻了个底朝上,居然找不到一根议价油条的钱。妻子在他降薪之后对他冷笑:他还有脸花钱?他就领回这点薪水,没他花钱的份儿,只有养老婆女儿的份儿。他在社会上的正常生活权利被剥夺了,在家里的正常生活权利也被剥夺了,是被他最爱的人剥夺的。他连门也出不去,因为一出门就要碰上那个轻信了他的早点铺掌柜。他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因为他来到这世上就已经亏欠了所有人。他被那个念头点亮过一瞬,此刻那念头在他灵魂里燎原了。
他拿起那个药瓶,整个人豁然大亮。妻子造成了他彻底的赤贫,肉体的,精神的,尊严的,他贫穷到在一个油条铺掌柜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这证明妻子舍得他了。最终他要的就是妻子能舍得他,舍得了,她心里最后的苦也就淡了。
何小曼不记得父亲的死。只记得那天她是幼儿园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所有小朋友都被家长接走了,她是唯一坐在一圈空椅子当中的孩子。老师似乎也知情了,沉默地打着毛线,陪她等待某件事发生。但那天什么事也没对她发生。于是父亲的自杀在她印象里就是幼儿园的一圈空椅子和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以及在午睡室里睡的那一夜,还有老师困倦的手在她背上拍哄。
加上炸油条老掌柜笑眯眯的提醒:“小妹妹,你爸昨天说送钱来的呢!”
小曼后来上幼儿园都是出了家门口就穿过小街,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避免从早点铺门口经过。不是因为仍然赊着老掌柜的账;油条钱母亲还了,只是她不愿再听老掌柜叫她“小妹妹”。
现在我来设想一下,何小曼第二个家是什么样。我是指她母亲和她继父成立的那个家。母亲凭她残余的华年,给何小曼找了一个老粗父亲。第一个丈夫的儒雅智慧注定了他的善良软弱,而正是前夫的可爱之处使她找到一个完全相反的男人,一个南下老干部。母亲对这个比她大十多岁的丈夫是赔着小心的,畏罪自杀的前夫是她和女儿的历史污点,因此她们是矮人一头地进了老干部的家。六岁的女儿历史污点更大,因为这污点始于她出生之前,始于她“右倾”父亲往她母亲体内注入他全部人格密码的夜晚,她的生命由此不可逆转流淌着父亲的命运走向。母亲如何微妙地赔小心,小曼很快仿效过来。母亲把全家饭桌上的“好菜”——最厚的一块大排骨或者最宽的几段带鱼小心翼翼地拣出,放在继父的饭盒里,做他第二天的午饭,她自己再是口水倒灌也只吃母亲拣到她碗里的菜。她看着母亲在继父裤袋里装入熨烫平整的手帕,在他皮夹里装上零钱和整钱。她还看着母亲为继父剥螃蟹壳、挑鲫鱼刺,而那些都是小曼亲生父亲为她母亲做的。母亲还教会老粗下围棋,听越剧,跳华尔兹,以及用卖破烂的钱收藏古董,总之以她前夫给她的教养去教化现任丈夫。小曼眼看老粗在母亲手里一点点细气起来。母亲赔着小心教养她的老粗丈夫,聪明使尽,让他不自觉地进入了她前夫曾带她进入的都市文明。
我想何小曼的继父并没有伤过她。甚至我不能确定她母亲伤过她。是她母亲为维护那样一个家庭格局而必须行使的一套政治和心术伤害了她。也不能叫伤害,她明明没有感到过伤痛啊。但她母亲那无处不用的心眼,在营造和睦家庭所付的艰苦,甚至她母亲对爱妻和慈母身份的起劲扮演,是那一切使小曼渐渐变形的。小曼一直相信,母亲为了女儿能有个优越的生活环境而牺牲了自己,是母亲的牺牲使她变了形。她常常偷听母亲是怎样“牺牲”的,夜晚紧闭的大睡房门外,她赤脚站在黑暗里,从房内的每一丝响动估价母亲牺牲的惨烈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