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局面维系了两年的时间,到悼公八年(566BC),楚国开始着力瓦解晋国的联盟。先是楚子囊重兵围陈,悼公在鄬地(河南鲁山)会盟诸侯再次商议救陈。然而就在会议进行的当口,陈哀公却溜走了。原来是陈国有两个大夫庆虎和庆寅,他们一方面安排公子黄到楚国去出访,另一方面则暗地里沟通楚人将出使的公子黄扣留,然后派人送信给参加盟会的陈哀公说,如果你不回来,恐怕国内会因此生乱。由此可见,陈国内部究竟还是秉持着务实主义的作风,加入晋国的联盟只会把陈国变成两国争霸的战场,还是依附楚国更加实际。晋国对此似乎也并不追究,而是任由他们去了。
与此同时,郑国内部也发生了变乱,刚继位五年的郑僖公被倾向楚国的子驷所杀。按照左传的说法,郑僖公之死是因为骄横所致。说是郑僖公做太子的时候,在晋厉公六年时与子罕一同访问晋国,结果对子罕不加礼遇,后来和子丰一同到楚国朝见,又对子丰很是不礼。到他继位的时候,子丰去晋国朝见,想要向晋国控告僖公,让晋国废掉其君位,但被子罕制止了。
有子罕这样的宽宏大量,子罕、子丰不追究僖公的不礼,或许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可僖公偏偏收不住他的公子脾气,在一次公务活动中,他对担任相礼的子驷也很是不礼。一旁的人一再劝说僖公,结果僖公听不得忠言逆耳,愣是把进言的人给杀掉了。
这个子驷可是个暴脾气,从来受不得这些侮辱,如若是无心之失尚可原谅,可僖公杀掉劝谏的人分明是知错不改,摆明了是要故意羞辱他。因此就在去参加鄬地会盟的途中,子驷派人在夜里将僖公暗杀了,而对外却说是国君急病致死。
子驷的一意孤行激怒了国内的群公子,他们想除掉子驷,却被子驷占了先。悼公九年四月,子驷罗织罪名杀掉了四个公子。子驷在杀掉郑僖公后立了五岁的郑简公为君,又将自己的反对者一举铲除,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郑国只手遮天的权臣,在他的治下,叛晋服楚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
次年四月,郑国派子国、子耳入侵蔡国,俘虏了蔡国的司马公子燮,在当年五月邢丘会盟时将战俘和战利品都奉献给了晋国。郑国国内都以为自豪,唯有子产认为这将是祸患的源泉。近几年郑国服晋,楚国一直腾不出手来侵扰郑国,郑国好不容易有几年安生的日子,却要攻打楚国的盟友自找麻烦,势必会将郑国再次引入晋楚拉锯的噩梦中。
但出征立功的子国却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厉声呵斥道:“国家大事,都由正卿做主,你知道什么?你一个小孩子也敢妄议国政,就不怕遭遇祸难吗?”由此可见,子国和子耳讨伐蔡国完全是出于子驷的命令,他们都遵照郑成公的意愿一直都要求依附楚国,也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子驷故意派子国、子耳入侵陈蔡,以激怒楚国。
果然当年冬天,楚国发兵伐郑,子驷、子国、子耳坚决要求与楚议和。按照子驷的说法,人生苦短,何必自寻烦恼,楚国来了我们就依附楚国,晋国来了,我们就依附晋国。只要不与他们纠缠,百姓不会因此而受累,不就可以了吗?
子展仍有疑虑,他说:小国侍奉大国无非是一个信字,如果不讲信用,就每天都会有人找你的麻烦。我们已经与晋国进行了五次盟会,现在竟然要完全背弃,如果晋国前来讨伐,就算楚国救援又能如何?楚国不过是把我们看成是边地的县邑罢了,与晋国的态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晋国现在四军齐备,八卿和睦,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一定不会丢弃郑国的,我们还是等待晋国的救援吧。楚国路途遥远,粮食吃完了就会回去,也没什么可怕的。
子驷深知此理,但他已经决心要依附楚国,便止住了争执说道:“人多口杂反而没有了主心骨,你们在这里畅所欲言,可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责任?如果你们都不能担责,那就由我来担,主意也由我来定。”
子驷是一国执政,且新君简公也是由其扶植的,众人无法与其争执,就只好按照子驷的意见办。在与楚议和之后,子驷还特意派了王子伯骈去向晋国解释说:“我们不是真心要依附楚国的,只是贵国君主命令我们修整兵备,加强操练,随时准备讨伐不臣。蔡国人不服从贵君使命,我郑国也不敢贪图安逸,召集军队讨伐蔡国,俘虏了司马燮,并在邢丘的会盟时献给了贵国。可楚国却发兵讨问我们为什么要对蔡国用兵,我们本不想与楚议和,可他们却焚烧我们城郊的防御设施,侵略我们的城池。郑人为抵御楚人的侵略可以说是男女老幼,全民上阵,可终究不是楚国的对手。国家危在旦夕,却无处申告,父兄子弟四散逃亡,百姓悲痛愁苦,不知该向谁寻求保护,便一致要求屈服于楚国。我和我的几位同僚都无法约束,所以特来向您报告。”
当时的晋国执政荀瑩早就知道子驷打的是什么主意,便派了行人子员责问到道:“贵国受到楚国的讨伐,却不派一个使者来通禀,反而立刻就屈服于楚国,个中况味恐怕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既然贵国有这样的愿望,我们也不敢反对,但请转告贵国君主,寡君准备带着诸侯和你们在城下相见,希望贵国能够认真考虑一下。”
悼公十年冬,诸侯联军围攻郑国。晋国四军及诸侯联军分工明确,荀瑩、士匄率领中军及齐、鲁、宋联军围攻其鄟门(东门),中行偃、韩起率领上军及卫、曹、邾联军围攻其梁门(西门),栾黡、士鲂率下军及滕、薛联军进攻其北门,将郑国都城三面包围,赵武、魏绛带领杞、郳的联军则负责砍伐路边的栗子树。几天之后,联军在汜水边修整,荀罃下令全军:“修理好作战的器具,准备好粮草,将老弱病残送回国内,伤重无法远行的送到虎牢休养,剩余的全军精壮继续对郑国实行包围。”
看到这样的阵势,郑国也丝毫不反抗,立刻就与联军讲和了。但晋国并不想就这样放掉郑国,毕竟执政的子驷是个倾向于楚国的主子,与晋讲和只是他的权宜之计。一旦楚国来讨,子驷同样会大开城门迎接楚军的,而且对于楚军的欢迎只会更加热烈。要想彻底断了郑国的念想,还必须得在楚国身上下功夫,为此晋军内部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中行偃提出了围点打援的策略,他认为既然郑国人心怀异志,那就不与郑人讲和,仍旧对其进行包围,以等待楚军救援。等到楚军前来,就采用围点打援之计,将楚军彻底打垮,如此一来就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收服郑国。
荀罃却不如此看,鄢陵之战算是晋楚之间的一场大决战,楚军大败而归。然而战后不久,楚军就又能继续北上,与晋国争锋。而郑国却因为楚国的恩情,一直念念不忘。这些都是前车之鉴,打败楚军显然不能解决问题,只要他们的野心还在,郑国的问题就永远无法解决。更何况,两国进行大决战的变数实在太多,如果一时失利,就会全盘皆输,在目前的晋国,是很难承担失败的后果的。
他郑重其事地说道:“与楚国短兵相接固然可以逞一时之快,但会给列国造成巨大的损失,如此争胜得不偿失。先王曾教导我们,君子用智,小人用力。倒不如与郑结盟然后退兵,引诱楚国人进攻郑国。”荀罃为此提出了车轮战的战术:允许郑国议和的请求,以诱使楚军前来讨伐。他把晋国的四军以及诸侯联军分成三批,轮番与前来伐郑的楚军交战。楚国为了征服郑国,就会接连不断地出兵,面对的却是以逸待劳的诸侯联军,几次阵仗下来必然人困马乏难以为继。
建议是个好建议,但是总得有人支持才行。诸侯各国都疲惫不堪,不愿意打仗,你有再好的计策没有人执行也是白搭。在各国异口同声的反战浪潮中,荀罃也无法坚持,只好同意与郑国讲和。
于是在十一月初十,晋、齐、鲁、宋、卫、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十二国与郑国在戏地举行会盟。盟会当天,六岁的郑简公携郑国的六卿以及大夫、卿的嫡子,一国的精英人物尽数附会,与晋国缔结盟约。
然而这次的签约,与会的双方都缺乏诚意,彼此也都心知肚明。为了表达对郑国的不信任,晋国的士弱制作盟书,书曰:“从今天盟誓以后,郑国如果不对晋国唯命是听或存有二心,有如此盟。”
晋国的盟书对于郑国来说完全是个不平等条约,子驷当然也不甘示弱,快步上前当众发言:“上天要嫁祸给郑国,让我们夹在两个大国之间,大国不仁不施加恩惠于我,却总是发动战争胁迫我们与之结盟,让我们的神灵不能安享祭祀,百姓不能尽享其成,男女老少形容削瘦,却无处诉说。今天盟誓之后,郑国当服从合于礼仪且实力强大的国家来保护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如果有其他的想法,有如此盟。”
子驷的字里行间流露出了不服不忿的情绪,既表达了郑国受了多年夹板气的怨恨,也表达了对此次盟誓的不屑一顾。中行偃当即要求他修改盟书,可郑国的公孙舍却说:“盟书已经报告给神灵了,如果对神灵所说的话还可以修改,那这盟誓还有什么作用呢?”
荀瑩知道这次的会盟本来就是在缺乏互信的基础上举行的,郑国并没有完全服膺,若不是诸侯反战情绪高涨,晋国也不会如此草草地就同意郑国求和的请求。事已至此,即便是改了盟书,也未必能改变其心意,便劝道:“用盟约来要挟他人,本就不合礼仪,这与我们的初衷是大相径庭的。收服郑国不是一日之功,何必急在一时,先跟他们结了盟,然后休整军队再来,总有一天郑国会服膺于我的。更何况,如果我们不修文德,别说郑国,国内的百姓也会丢弃我们。反之,只要我们肯修养民力和睦民心,远方的人们也都会来归顺(比如陈国),区区一个郑国又算什么?”
这次会盟之后,因郑国不听从晋国的号令,十二月初五,晋国又带领诸侯围攻郑国的三面城门。二十日,联军再次从阴阪(新郑西)渡河,侵袭郑国,随后又从阴口渡河撤军。郑国的子孔想趁晋军劳师远征疏于防范进行偷袭,但被子展劝阻了。
晋军刚刚撤退,楚军又来讨伐,子驷毫不犹豫地就和楚军讲和了。子孔和子蟜问他,我们刚和晋国结盟,如今口血未干就背弃盟约,这合适吗?
子驷和子展反问道:“我们的盟誓本来就说是唯强是服,并没有说一定要服从晋国啊。现在楚军来袭,晋国不能救援,那么楚国就是强权,既然如此,我们就一定要遵守盟约。更何况,晋军以战事要挟与我们结盟,本来就毫无诚信可言,就算是不遵守,神灵也不会怪罪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