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夏天,脑子里先是悠长单调的蝉鸣,知了—知地一声声拉长,充斥炎热而寂静的空气,蝉鸣是夏天的主旋律。在岭南夏天早早就来的,但潜意识里觉得并不是夏天,哪怕办公室的空调都开了一个月。清晨上班路上,听到路边树上一阵中气十足的蝉鸣,便立即驻足感叹,夏天真来了。
蝉鸣夜里也有,在9楼窗前听得十分真切,就想起童年的暑假。
响晴的午后,背着午睡的父母溜出去在河边溪流里翻开石头捉螃蟹小虾。空气逐渐凉下来的傍晚,拿着蒙上蛛丝网的竹竿粘蜻蜓。还有井水里冰过的西瓜,大铁锅里炒出来的苦瓜茄子辣椒。一个鲜活生动色香味俱全的童年便复苏了——因为一阵蝉鸣。
其实四季都有自己的声音,只是人人记忆里又有不同。
我是说起春天便想起晴日阳光下,枇杷花开得香香甜甜,蜜蜂嘤嘤嗡嗡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起了春困。
放风筝的时候跑起来,风在耳边的呼呼声,还有那一根细线在半空里划破空气的轻微声响,几乎细不可闻的“嚯啦嚯啦”,纸糊的风筝在风里的舒展开来的”噼啦“声,也是细微而清脆。春雷迟钝遥远的轰隆隆而来,被老家的人们叫做“闷雷”。
夏季的雷声是极大声的“轰隆”一声后,微微一顿,紧接着便是清脆炸开的“咔啦啦”,大声又长,家乡称此为“打炸雷”,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暴雨来时,先是老大的一滴啪嗒一声砸在干得发白的泥地上,接着零星几滴落在赤裸的手臂上,携带着炎热空气里的温度——是温热的。
紧接着雨点便争先恐后砸下来,瓦片上一阵密集的叮当乱响,又脆又急。被烈日晒得焦渴的土地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仿佛炭遇上了水。
很快大雨便下得从容起来,屋顶上是一片密集整齐的哗啦啦夹杂着唰唰的水流声,是雨水顺着瓦沟流淌冲刷的声音。屋檐也开始挂着又急又快的水帘,哗哗冲刷着门前结实的泥地。
秋天的一切声响都让人感觉到温暖和踏实。金黄色的风吹过落叶时的簌簌声悦耳动听,金黄的玉米棒子在太阳下晒得干燥起来,光滑坚硬,一粒粒剥下来,玉米粒在竹编的箩兜互相撞击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十分动人。
夏种的红苕可以收了,锃亮光滑的犁头犁过湿度适宜的土地,有低声的沙沙声。牛吭哧吭哧喘粗气,男人呵斥牛的词汇简单到了一两个沉稳威严的音节,时不时地响起。女人跟在后面扒拉下红苕上面的泥土,把红苕扔进撮箕里,不轻不重的“砰”一声,撮箕满了再倒进底边的箩兜里,圆滚滚的红苕发出乒铃乓啷的一阵闷响,人们很少交谈,沉浸在这些宁静的声响中——这是劳作者的诗歌。
冬天总让人响起呼啸的风声,尖利地从树梢和门窗的缝隙里穿过去,半夜里发出呜呜的回声,这种风声让人特别容易想家。
幼时寒假里我曾在要好的女同学家里玩得乐不思蜀,结果有天夜里挂了一夜的风,第二天吃过早饭便回家了,谁也留不住。
除了风声,还有冰的声音——夜里放忘在院子里的一盆水,早起发现上面有薄薄一层冰,上面有极美丽的雪花图案。小心翼翼拿起来的时候,那小声的碎裂声像是不满的叮嘱:小心呀,别弄碎了。
最喜欢的声音是脚踩在霜冻的草上——嘎吱嘎吱,每一步都有了切切实实的声响,清冽而细腻,有种说不出的小小欢喜。我个人认为冬天最浪漫的三件事:张口呼出的白气、下雪、走过霜冻的田埂草径。
动物在冬天冷起来也常用声音表达意见。数九寒天的夜里,将睡未睡,听到狗在檐下墙角边委屈的呜呜声,挪来挪去打转踩着狗窝里稻草的沙沙声,这得听一小会儿,若是很快安静便是例行的抱怨。若是总不安稳,只好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裹上棉袄,缩手缩脚走出来,从柴房里拿一捆透干喷香的稻草添在狗窝里,狗儿高兴哼唧几声,转着身子踩得新稻草格叽叽响,终于满意地卧下了,把鼻子藏在毛茸茸的肚皮下。人也就回到房里,踏实地重回温暖的被窝。
城市里也一样,春天去到公园里,安静下来也听得到鸟儿叽喳,燕子呢喃,草地上照样有风筝飞起来。
现在夏天里沿街叫卖冰棍儿的声音是渐渐没有了,但是饮料里冰块清脆撞击的咔嚓声响,空调打开那一瞬间的“嘀—”一声,同样的透心凉。
秋天叶子落下来,风吹过在地上摩挲有声,沙沙沙滚成一片,此刻恰有人骑单车经过,叮铃铃的铃声在风里远去了,这一切像是一句简短动人的诗句。
冬天诱人的声音,是寒风凛凛的路边,糖炒栗子在铁锅里翻来覆去的哐哧哐哧声,一听就想起香甜的栗子,赶紧买上一包。先不急着吃,抱在怀里暖着手,心里顿时就热乎起来。
当我想念一个季节,除了它的颜色、味道,便常常想念它的声音。
四季有声,声声都是这人间尘世的温柔回响。
每一枚尘世间的音符
都是一朵小花
盛开出无法复制的一个时刻
(2017-05-29发布于个人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