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翔开着旧丰田车沿着盘山公路开了两小时,终于在十点前到达了约定的疗养院大门口。
他在疗养院外面等停车场停下车,用手抹了下额头沁出的汗,掏出一根烟点上,打量着这座坐落在郊区深山中的疗养院。
能够入住这里的人一般都是有政府高层背景,并不是有钱就能进来,这一点,即使事前没有听说,从大门口值班是武警而不是平常的保安即可窥知一二。
在三体入侵的背景下,张翔暗自羡慕这里还有一块静谧的清净地,不过他明白这也是表面现象,否则他也不会被召唤到此处。
昨晚他接到顶头上司朱局的电话,要他上午十点到此处见一个人。
他在疗养院的一幢单体别墅的客厅见到了报案人周先生。
周先生正坐在落地窗边上的沙发上望着窗外深绿的群山,抽着烟。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张翔走到跟前自我介绍后,周先生示意他坐到旁边的沙发,递过一叠资料给他。
张翔一看,是黄河空间站五位航天界人士在舱外合影时意外死于陨石雨的报道,他看了一眼周先生,不知他是何意。
周先生也不说话,一边抽着烟,一边打量着他,张翔不卑不亢,平静地与他对视。
周先生皱着眉头,在茶几的烟灰缸中摁灭了烟头:“黄河站这五个人据说死于陨石雨,我查了事发当天的天文观测数据,黄河站附近根本没有陨石经过。”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事故?”
“欲盖弥彰的手段……本来这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偏偏死者中有一位老者对我有极大的恩惠,让他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太空实在是于心不忍,警方没有好好调查死因就草草宣布为意外死亡,如何让人心服口服?”周先生重新点起了一根烟。
“这个……因为航天界还是属于军方管辖,而且事发地在太空,警方对此事介入不深……”张翔搔了搔头皮,不免为警方喊冤,这事已经作为突发事故,由航空界内部处理掉了,地方警方根本没有插手的理由,再说,地方警方从来也没有处理军方案件的先例。
“我理解你们的处境,但是我不相信军方,我跟你们局长有点小交情,所以拜托他派人暗中查一下。”
张翔心中暗暗叫苦,军方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要想翻过来简直比登天还难:“谁会去暗杀这些航空界的技术人员呢?在如今三体世界入侵的背景下,他们不是人类的救星吗?谁会去做这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这需要你去找出原因。”周先生冷冷地说。
张翔无言以对,起身告辞。
“张警官,我知道你以前保卫过面壁者罗辑博士,一定有过人之处,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张翔苦笑离去。
张翔以为已经忘了这段经历了,没想到其它人还记得。原来伤疤已经结了痂,现在又被人撕了下来,连皮带血。
张翔在大史冬眠后担任罗辑的安保负责人,大史在的时候,ETO组织了多次暗杀罗辑的行动,但在史强的保护下,每次都化险为夷。偏偏史强刚刚冬眠,张翔刚刚负责罗辑的安全保卫工作,ETO的定向基因武器就成功攻击了罗辑。
“小张啊,我们这工作,睡觉的时候都要睁半只眼,有些事防不胜防啊!”史强临别时的叮嘱就像一把大锤,在张翔的脑海中一下一下地重重地敲着。
无比愧疚的张翔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责任。他被地球防务安全部解除了职务,遣送回原来任职的警察局,离开了对抗三体世界的第一线。
这件事在当时的公众范围内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应,但在警局系统内,所有的人都知道张翔已经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再无任何前途可言,同事们都对他表示了适当的冷漠。比起送他去地球防务安全部就职时,同事们的热烈欢送,此时的境遇又何止一句人情冷暖可以概括。
然而经过大风大浪的张翔已经没有这些普通人的情绪波动,同事们对他的冷遇他无动于衷,他也对对抗ETO失去了兴趣,他将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彻底地将自己封闭起来了,每天如行尸走肉般存在。
曾经视他为英雄的妻子眼看他一天天的沉沦,也渐渐失去了耐心,免不了怨言四起。
这样一来,张翔既不想待在局里,也不想回家,一天大部分时间倒是在街上巡逻
张翔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史强了,直接、粗鲁、邋遢、烟瘾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差。
他日渐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他没有揣测过上级是体谅他还是放弃了他,自从他被打发回来后,就没有安排过什么正经任务给他,以至于接到上级的电话让他去这座郊区疗养院与周先生对接的时候,他还有点茫然。
现在他明白了上级的用心,这样的任务,唯有交给他是合适的。碍于周先生的身份,不响应是不可能的,但是如何响应,又是一件非常有艺术性的活,这件事情干好了,肯定有人不高兴,如果干不好,那不高兴的人肯定更多,想必上级思考良久,只有把他这个闲人推上前台才最合适,事实上,也许张翔自己还没明白,但是上级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对张翔来说,现在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没有比现在更坏的了。
这么一想,他反而没有什么患得患失的压力了。
深夜的警局早已一片漆黑,诺大的办公室中只有张翔的卡座的一盏昏暗的台灯还照着一片混乱的办公桌。
桌上杂乱无章地放着周先生给他的黄河站事件的资料,他皱着眉头,一边吸着烟,一边翻来覆去地一遍遍地看着资料。
无论生前的地位多么显赫,作出多大的贡献,一旦死了,跟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张翔看着一张老年死者的解剖照片,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这个死者资料上文件介绍,据说是航天界的元老人物,在空天飞机的研发上居功至伟。
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与罗辑一样,被严密保护在戒备森严的地下堡垒吗?怎么还能让他到处乱窜,去了航天站还算了,居然还到太空去拍照,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张翔无端地腹诽。
死者的照片旁边排列着从死者身体中取出的一堆陨石碎片,张翔随意瞥了一眼,却觉得有点不妥当,他下意识地从抽屉中翻出一把放大镜仔细研究起这堆陨石。
其中有一小块陨石,大概有五毫米那么一小段,张翔的头低下去,贴住了放大镜,在放大镜下面,这一小段陨石的一头清晰地表现出圆柱体的形状--这是人工加工过的痕迹,天然的陨石 绝不会出现这种光滑的圆柱。
“这还真是一件谋杀案啊!”张翔又点起一根烟,揉了揉太阳穴,头更疼了。
第二天一早,张翔满脸血丝地敲开了朱局的办公室,朱局刚到局里,还在泡茶,人都没坐定,看见张翔一脸胡渣满脸倦容,笑到:“老张,这两天够投入啊,找到感觉了?”
张翔老脸一红,急忙将昨天与周先生的会面情况及昨晚自己的发现及判断向朱局汇报了。并将资料递给朱局。
朱局给张翔泡了一杯茶,然后静静地翻阅着资料,只到张翔说完都没有表态,等略显激动的张翔说完后,他想了一下,把资料还给张翔:“这件事情多死者身份比较特殊,若作为谋杀案来处理,影响肯定会比较大,况且死者的单位和家属均已接受了这是一起事故的说法,不想多生事端 ......偏偏冒出个周先生,偏偏又不能置之不理。”
张翔知道其中的奥妙,只希望朱局说句,不要查了,维持原判,那他就可以回到原来清净的状态中去了。
“这样子.....局里对这件事不会大张旗鼓地去查,只有你作为个人去查,如果以后出了什么岔子,只能委屈你承担一下后果了。”朱局递给张翔一支烟,“当然,真有什么事,局里肯定会力挺你的。”
张翔点燃了烟,猛吸了几口,烟雾弥漫中,办公桌后面等朱局有点面目模糊,他暗叹一声:“多么无聊啊!”三体世界入侵在即,可人类仍然热衷于计算,他自己曾经远离这些勾心斗角,但这样的生活早已被自己亲手葬送。
他淡淡地问:“能有什么事?”
朱局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你了不了解情况?现在能上太空的人基本都是军队的人,就连死者的单位也都是军方的,可以说这是军队内部的事情,目前军队对这件事保持着大事化小的态度,我们去掀起波浪,到时候淹死的可能是我们自己。”
“并不全是军人,黄河站附近有很多小空间站在建,很多工程都是外包的,凶手也可能混在建筑工人进入太空的。”
朱局拍了拍额头,作出一副不忍卒听的表情:“你有没有好好看过周先生给你的资料,上面清清楚楚地列明了案发当天,在黄河站和其它空间站逗留的有嫌疑的人,你看看,能发现什么?”
张翔急忙又翻了一遍资料,皱着眉头问:“全部都是军人?”
朱局点点头:“当然太空里还有很多建筑工人没错,但是周先生已经帮你筛选了一下,并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认为这事是军人干的。”
张翔明白朱局头疼的原因,按照程序,军队的事情应该由军队来解决,地方警察去查军队的事情,各方面的协调都是个问题。
“那我怎么查?”张翔把问题推给领导。
“从可以查的地方查起吧。”朱局漫不经心地说,“查到哪里算哪里。”
张翔明白了,原来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变化,这事对上层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不过碍于周先生的某种权势,不得不做做样子。
“嘿嘿!这样的话,我倒反而想查出点什么来了。”张翔暗暗下定决心,离开朱局的办公室。
踏勘现场、访问当事人什么的就别想了,虽然太空电梯和空天飞机的应用让进入太空越来越方便,但是费用也不是一个警察能承担的,局里也不会批准他进入太空。同时太空站也不会接受他的访问吧。
但是他还是有一个方向可以查一下:陨石。玩陨石的圈子是一个很小的圈子,在这个城市里基本上就是个位数,他找了个线人,给他排摸了几个比较知名的陨石爱好者,开始走访起来。
这一天,他逛到了胡同深处的一个陨石爱好者的店里,正隔着玻璃橱窗观察着里面一块块黑乎乎的石头,在他的眼中,这些石头跟普通的石头根本没什么区别,或许在进入大气层的时候曾经灼烧过,可多年的风化作用的影响,这些陨石早已无异于地球上的石头,当然在专业人士的眼中,它们肯定还是不同的。
在这样的环境中,张翔有一种现实的错位感,似乎他遇见的所有人都没有地球正被三体人入侵的觉悟,无论是深山中的疗养院还是这胡同深处的陨石店,所有的人还是按照生活的惯性,继续原来生活。
地球防卫安全部与ETO之间、面壁者与破壁人之间、地球与三体世界之间已经开始的入侵与反入侵,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你好!需要点什么?”店主从后面走出来,打断了张翔的胡思乱想。
他掏出自己的证件,店主脸上慌乱的神色一闪即逝,随即笑容又继续绽放:“政府,本店所有的石头来源都清清楚楚,请你放心。”
“最近有没有军人过来买过陨石?”张翔对陨石店合法性没有兴趣,不过这是一个很好的抓手,瞬间他立刻强势起来。
“这个 ,本店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真记不起来啊”店主愣了一分钟,迅速接话。
张翔察觉店主闪躲的眼神,冷笑道:“你们这行业,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年你能有多少顾客,你会记不住?把成交记录给我看。”
“哦!对了,前段时间有个人来我这里高价买了几块铁质陨石,虽然他穿着便装,但我肯定他是一个军人。”店主立刻换了嘴脸。
“你肯定?”张翔倒有点怀疑,他不敢相信店主有这么好的记忆,为了明哲保身,店主有可能胡乱抛出一个人来,自己如果套进去,害了一个无辜的人是小事,耽误正确的线索是大事。
“嘿!政府,我这火眼金睛,他瞒不了我,首先他不是一个真正的陨石爱好者,也不关心陨石真正的价值,他提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就是想买几块能够用于机床加工的陨石。我印象深刻。”
张翔想了一会,觉得有点靠谱,他拿出周先生给他的资料,让店主辨认买者是否在太空里。
店主狐疑地借过照片,翻阅起来,翻了几张,停了下来,望向张翔:“就是他。”
张翔凑过去,照片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眼神坚毅地望向前方。这的确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张翔看了下旁边的文字介绍:章北海,太空军军官,坚定的胜利主义者。
至此,就已经到极限了吧。张翔没有任何进入军队系统调查后续事宜的权限与机会。
不过并没有什么人来催他关于此事的进度,朱局每天在局里进进出出遇到他,也从来没问起过这件事,就好像根本没有布置过这件任务。
张翔甚至有一种感觉,这世界上唯一关心这件案子的,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
不过,显然事情没这么简单。
这一天,张翔正无聊地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前台带了一个年轻的军官来见他,张翔看了递过来的名片,有点疑惑:“太空军?”
年轻的军官微笑点头:“我姓何,何伟。”
张翔看了下名片,军衔是上尉:“何上尉,有何贵干?”
何伟看了下四周,张翔站起身来:“我们找个会议室吧!”
何伟喝了一口茶,打量着四壁的吸音墙,和坐在三角形桌子另一边的张翔,有点哭笑不得:“会议室?我看这是审讯室吧!”
张翔手搭在椅背上,无所谓地说:“这里清净,有什么事快说吧?”
何伟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推到张翔面前:“张警官,听说最近你去找过他?”
张翔低头一看,正是提供章北海线索的那个陨石店的老板:“什么意思?”
“不是只有你在调查这件案子,我们太空军也认为其中疑点重重。”
“那么,这位章?”
何伟伸出手制止了张翔的说话:“我们太空军的意思是这件事到此为止,地方上的同志就不要管了,我们军队自己会处理这件案子,而且章前辈已经加入支援未来计划,进入冬眠了。”
“哦?”张翔眼神闪烁不定。
何伟微笑起来:“我知道你心中不服,怪我拿军队这个庞大的组织压你,是不是?”
张翔苦笑了一下。
“你有没有考虑过凶手杀人的 动机?”
“总不会是私人恩怨吧?”张翔再次苦笑。
“死者都是航天界人士,除了两个文职人员,其他几个都是泰斗级的人物,正是他们在五年里搞出了空天飞机。”
“正常的地球人都不会对他们下手吧,那岂不是自断长城,亲者痛仇者快,除非凶手是ETO的人?”
何伟摇摇头:“我们可以认为你调查的方向是正确的,当然我另外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章前辈不会是ETO的人,而且可以说他是整个太空军中坚决对三体作战的人。”
他这么说,已经承认章北海是凶手。张翔却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
“航天界目前关于星际战舰到底是采用工质驱动还是非工质辐射驱动这两种方案争论的很厉害,而死者都是支持工质驱动的,因为他们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如果他们活着,星际战舰的研发方向肯定走向工质驱动飞船,他们一死,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说这件案子的唯一受益人就是支持非工质辐射驱动的航天界的人。”
“章北海支持哪种方案?”张翔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毫无疑问是非工质方案。他认为工质飞船根本飞不出太阳系,纯粹浪费资源。”何伟肯定地说。
“如果他是自觉去做这件事,将自己投入到地狱,那他的行为简直就是伟大。”
何伟的眼睛亮了一下,一副你懂了的样子。
“不过死者总是可怜。”
“非常时候,采用非常手段,也是无可奈何。”何伟理性地回答彰显军人本色。
“好的,我有数了。这件事就这样让他过去比较好吧。”
何伟点点头。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张翔第二次来到疗养院,在同一个房间又见到了周先生。
“你找到凶手了?”周先生仍然抽着烟,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张翔不置可否:“其实我相信你应该早就这事是谁干的吧?”
周先生保持微信,却保持沉默。
“我在想,这世界只有一种人能知道这世界正在发生的所有事,那就是有智子帮助的ETO组织成员。”
周先生凄然一笑:“组织太小瞧章北海了,这是个变数,威胁不比面壁者小,可惜我不能直接出面指证他。”
“所以你找我作为你的化身吗?”
“你很聪明,我承认小看你了。”
张翔的内心有种啼笑皆非感觉,他以为已经离开了对三体的斗争,没想到想到随处都有ETO的人。
当张翔关上门的时候,门内传来了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