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六五举歩维艰

1.

杰生一把素碧送回娘家的楼下，立马就随着的士直接回去了。他根本不知道素碧现在是一个病人加孕妇，特别需要亲人的悉心照料和关怀，尤其是来自他的关怀。

他的眼里只有他的事情大如天，男人没有了事业没有了工作，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让人从门缝里都瞧不起。他仿佛已经无暇顾及素碧的病，这只会让他的心情雪上加霜。这几个月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应接不暇焦头烂额了，就像骆驼身上最后一根即将压垮下来的稻草，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他崩溃。

他并不像自己外表那样强大，充其量也就是个纸老虎。他和她的心情一样渺茫️，在万丈红尘里他们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如一颗细小的灰尘一样微不足道。

2.

站在楼下，望着面前如山一般笔直而陡峭的楼梯，素碧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顺着斜斜的木质楼梯扶手望去，外面仅有一方寸阴霾沉郁的天气，一如她此刻灰暗的心情一样毫无生机。怎么办呢？只有咬牙往上爬，别无选择。母亲让父亲把所有的生活用品先带到楼上去，然后慢慢地扶着素碧往上爬。

素碧硬着头皮忍着双腿的酸痛，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爬着。母亲所住的这个小区是一套老式的建筑。一共是四层楼梯。每一层楼梯上是二十级台阶。总共是八十级台阶。每一层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相连。每上一级台阶都是那样的艰辛，她的一只脚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就像断掉一般毫无感觉；只能用另一只脚着力，走不了多久就要停下来歇好长时间。

腿和腰都像石头一样死板得不行，每挪动一步，那种放射性疼痛就像千万根钢针齐齐上阵同时发力，不约而同地在她的腿上使劲扎着。她感觉腿里的气流在某一个地方聚集，又像黑白无常的小鬼们聚众闹事，然后又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案蜂地四处逃窜作崇，酸，麻，胀，痛，像呛进了辣椒水一样难忍，感觉令人刻骨铭心而又没齿难忘。

原本气急败坏的母亲，此时却变得超级有耐心。看着女儿这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她比谁都难受。但她却不能表露出来。如果她的精神都坍塌了，那女儿岂不是没有活路了？她只有陪着她一点一点地往上磨唧，一点一点地往上艰难地蹭着。＂慢慢来，不要着急！＂素碧听着母亲低沉的声音，此刻却变得无比的温暖有力，心里是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她哽咽着答应着：＂妈，我也想走上去，但怎么就是不行呢！＂

3.

从心底里滋生的恐惧，就像恶魔一样悄无声息地袭击了她，卡住了她充满了青春昂扬精气神的脖子而无处可逃。她浑身上下冷汗岑岑，靠近颈部的贴身内衣那一圈已经全部都打湿了。她瘸着一只看似摆设的脚，大口地喘着粗气无言地抱住了母亲。

＂坚强一点啊！女儿！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了，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挺过来啊！＂母亲毫不畏惧，顽强地跟素碧打气，平淡无奇的微言之间涌动着朴素的大义。

母亲永远是那样的充满慈爱，尽管昨天她们娘俩还在怒目相对，差一点就要跳起脚来吵架。那是母亲在气头上说的一些过头话，算不得数。母亲用她那微胖而充满温热的身体，敞开火热的怀抱迎接着濒临生死的女儿。是她，给了素碧无形的力量，就像泅泳在大海里的逃生者奋力地死死抱着漂浮在眼前的一块庞大木头。她身上有一股如梵高笔下的向日葵那样耀眼而夺目的力量。

她脸颊的旁边是母亲日益苍老的面容，散乱的白发摩挲着素碧憋得通红的脸，头发上面还带有年长女性身上所特有的气息。从她的青春期开始起，就很少像这样拥抱自己的母亲了。现在她觉得母亲的怀抱是如此的慈祥而宽广，就像小时候躺在她的臂弯里喝奶一样。

母亲看似衰败的容颜下，在骨子里却始终洋溢着顽强不屈的奋斗精神。这么多年艰苦生活的经历，铸就了母亲乐观开朗的性格和豁达平和的心态；没有重大困难，她从不轻易地向生活低头。虽然她有的时候有些急燥和情绪化，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关键时刻总是能绽放光芒。

一个伟大母亲最可贵之处，就是在儿女们遭受伤痛时能够张开双翼义无反顾予以保护。这是为人母的本能力量，平日里盛世太平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苦难就是一所人生的大学。疾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这种病无知的恐惧，以及对无法自理的彻底绝望。

这平时里毫不起眼的八十级台阶，素碧和母亲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走停停又歇歇，锥心之痛的刀尖在她的心上划了不知有多少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迈进了家门。当躺在自己闺房床上的那一刹那，素碧任热泪在自己的脸上放肆地奔腾。

原本她是可以在中医院里治疗的，可是现在却不行了，任何药物都会对孩子有负面影响。她不敢动这个心思来赌博。除了忍耐还是忍耐。既然她做出了选择，就必须要付代价。人生就是这样奇怪而充满了变数，看似无路可走了却又包含着无限的生机。

母亲跑进厨房里倒了一大杯热茶给素碧喝，氤氲的热气又一次滋润了她红肿疲惫的双眼。

4.

＂快喝下去吧！孩子！＂母亲慈爱地催促道。

她捧着这一口热茶，抽抽噎噎地喝了下去。当妈的生涯才刚刚开始，其中滋味可以含英咀华地慢慢品尝。放弃很容易，那太简单了，一下子就可以彻底完蛋️两不相欠；而坚持却这么地难，甚至是艰苦卓绝。她分了三次终于把这口热茶喝完了，胃里热乎乎的，一阵倦意击倒了她，眼皮上下直打架，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这一觉竟然睡了有十几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天已经大亮了，素碧终于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父亲默默地坐在床头，打量着她。＂爸爸，你说我难道就真的在床上躺三个月吗？＂她充满疑惑地问。

＂躺就躺呗……医生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这个时候，你想那么多干嘛，想多了也没有用。＂父亲说话总是那样的慢条斯理，充满了笃定和胸有成竹。在她有限的印象里，父亲从来就没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有时候，她觉得他的动作就像一只老乌龟一样慢慢吞吞，但他的思维却是那样的睿智和深邃。

＂现在有多少不孕不育的男人女人呀？你没有发现同济医院生殖中心的患者，长期人满为患吗？花了十几万，一治就是一年半载的，为的就是求个一男半女。你看看他们，就知道怀孕该是一件多好的事了。好好地养身体吧！＂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语惊醒梦中人。

素碧冷静下来仔细地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爸爸，你觉得跟我弄点好吃的吧！我肚子饿了⋯⋯＂

＂好的，你妈上街去买排骨去了，一会儿炖汤喝。这会儿先给你下点面条吃吧！＂父亲背着双手，然后慢悠悠地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推开门。＂素素，我给你加两个鸡蛋吧！＂

＂哎！＂素碧答应着，还是娘家人好，任何时候都是这样无条件地爱她，照顾她，接纳她。她现在终于放弃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幻想，脚踏实地地想着肚子里的孩子了。

5.

中午时分，母亲带着盈真表妹，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进门了。母亲推开她的房门，笑吟吟地说：＂你看看，我把谁给带过来了?＂

＂素素姐姐！＂盈真小素碧三岁，也刚刚结婚不久。她家三姐妹，数她最小,最是娇滴滴的。早上她和母亲两个人在买菜的时候，竟然碰到了。反正两家住的也不远。就顺便上来看看表姐。

＂你的事我听小姨说了，每天这样躺着吗？＂盈真诧异地问。

＂是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两眼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当着表妹的面，有点不好意思说起自己的窘况。

＂哎！听说你怀孕了?＂盈真瞪大了眼睛，神秘兮兮地问道。

＂是的！＂这话问得素碧脸都红了。＂唉！如果不是为了这孩子，我都不想活了！＂

＂哎！为什么这么说呢？人活一世，总有个困难时期，熬过去就好了。＂盈真体贴地劝慰着表姐。

＂哈哈哈，＂盈真凑近了素碧的耳朵，悄悄地说：＂我跟你做伴吧！＂眼角里有一缕掩饰不去的笑意。

＂做伴?做什么伴？＂素碧不解地问，她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也怀了！＂盈真羞涩地说道。两个人顿时轻笑了起来。真是太好了！素碧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一个同类项了，而且又不是外人。

盈真小小的个子，圆圆滚滚的，坐在素碧的对面。她拿着一大包开口松子来吃，两个孕妇呆在一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叽哩呱啦嘴一刻不停地聊了一上午的天。主要是父母不忍心看着素碧愁眉苦脸的样子，特地费尽心机地让她过来开导。平时两家都各忙各的，这下可好了，怀孕让她们两个竟然有说不完的话。

盈真的到来，让素碧原本灰暗的世界里，重新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从那扇窗户里，透进了灿烂的阳光。街坊邻居们都说，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怀孕都在一起扎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