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隆冬。
每一年的冬天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策划着只属于我们几个人的“盛宴”,长久的离别使我们及至放假便坐立难安。于是约定了日子便急急忙忙地赶去赴约,哪怕天上冬风凌厉、地上尘沙乱起。
席间,雪说起她爸爸最近总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她不放心,就带着爸爸来医院检查。
我心里一惊。
以前小的时候,我们好似细弱的小树经不得几分风吹无打,数不清的大病小病让父母操碎了心。从来都是爸爸妈妈带我们去看病,他们就是我们心里的大地和蓝天,是我们心里永远的依靠和不老的神。而今,我们不知不觉成了保护神,爸爸妈妈成了需要我们保护的凡人。我不禁自问——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妈妈越来越柔弱,而我们越来越刚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角色发生了反转呢?
我还未想出答案,雪又颇为感慨地说:“爸爸妈妈岁数大了,没想到竟然越来越像小孩子,我在家里每天都要哄着他们。”她说这话,带着一种为人家长的自豪,也带着隐隐的疼惜。她放假在家,每天除了哄弟弟,还要哄这两个抚育她长大、曾经坚不可摧、如今“返老还童”的大孩子。我看得出,她是快乐的。我也为她高兴。可是我为什么有隐约的泪意呢?
无独有偶,谈话完毕的第二天我就发现我的爸爸也越来越像孩子。
那天,他带着我和妹妹去超市,一进去就指着我们对老板说:“这是我们家两个孩子!”
他话音里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
老板一抬头,看了看我们,笑说:“我知道。”
是啊,因为我们经常去那里,早就混了个脸熟。
爸爸有点落寞。
后来,我们挑选物品,爸爸和老板聊天。
最后付账的时候,爸爸又一次对老板说;“我今天带着我两个女儿来的!”
他提高了声音,好像老板第一次没有听到一样。声音里依旧充满骄傲和自豪,仿佛他带着两个闺女就是带着全世界。
可老板忙着算账,这一次连头都没有抬,他依旧机械地回答:“我知道。”
然后就是静默。
我转过身,不敢看爸爸失落的眼神。也生怕自己盈满眼眶的眼泪被别人看到,生怕触动哪个机关,我蓄意克制的泪水便会倾泻而下。
在以前相见的时候,老板曾经夸过我们许多次,夸我们的漂亮,夸我们的聪明机灵。那时,我只是礼貌地笑笑,不置一词。也许是因为一路走来听到的夸赞太多太多,我也不曾放在心上。
而今,多年来的频繁光顾已经使他对我们这“两个女儿”的惊艳消磨殆尽,我想他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夸我们了。可是在爸爸第二次说出“两个女儿”的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能夸夸我们啊!
我知道,他如此固执地炫耀他的两个女儿,就是想要听到来自旁人的夸奖。这个愿望如此卑微、为此简单,在那个时刻又显得如此重要、如此令人心痛。所以,我是多么希望老板能够夸夸我们啊!
他随便夸点什么都行,只要能够满足一个渐渐老去的父亲在那样一个时刻所显露的孩子般的虚荣心,就够了。他的方式那么直接,目的那么明显,就像一个不知道游戏规则的孩子,满怀期待地望着胜利品。
“老板,请你回应一下眼前这个大孩子,好吗?”
“老板,他的两个女儿来购物,而他是来采买小小的幸福。这幸福,只有你能给。不能因为这小幸福无法标价你就拒绝出售啊!我那不苟言笑的爸爸正在这么笨拙地、热切地、毫不掩饰地向你讨要他期待的夸奖,所以请暂停下你算账的手,稍稍回应一下好吗?你只需要轻轻动嘴,把你以前说过的话里的只言片语随便抛出来,他就会满足地离开,并且对你满怀感恩啊!”
这个声音在我心里升起,翻江倒海。
可我终究没有听到我想要的声音。
一个孩子似的父亲的企盼,一个女儿带着心痛的请求,终究还是淹没在计算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那一刻甚至不为人所知,除了落寞的当事人。
从超市回来的路上,我再次想起雪的话:“爸爸妈妈岁数大了,没想到竟然越来越像小孩子。”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啊,我的爸爸怎么就成了孩子?
泪意再次升腾。
同时,我在心里默祷:“时间时间慢些吧,让我好好陪伴这个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