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突然之间想起来黄石匠的,那个漂泊在异乡的男人。
黄石匠长得很高,长长的两腿,整个人瘦得像是枯木。
他的脸永远是蜡黄的模样,粗黑的眉毛之下,无神的双眼往眼眶里凹陷。一身蓝色衣服,衣裳已经开始泛白,薄薄地一层,肩膀处已经有了细细小小的孔,露出点点的深麦色皮肤。
我对黄石匠的印象似乎只在夏天,他永远是一层不变地穿着蓝色衣裳,洗过无数次,薄薄的一层,很干净。
黄石匠并不是石匠,小时候我家周围有很多个小煤窑,黄石匠其实是一个外地来的挖煤匠。
和我的父亲一样,他只是一个挖煤匠。
我曾无数次送饭到洞口,然后看着父亲吃完饭,然后带着餐盒沿着河边的路原路返回家。
每每这个时候,我能看到黄石匠靠在洞口边上的拖煤用的铁框上,他满脸的黑色煤灰,只剩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我。
黄石匠是没有人送饭的,他是一个外地人,他的家在离我家很远的另外一个省。
黄石匠地靠在铁框上,周围都是大口吃饭的煤匠,他们的脸上也一样的都是煤灰,只有脱去手套的手还算干净。这个时候,黄石匠只掏出一根烟来,细细地抽着,双眼无神地看着下面宽阔的河面来来往往的船只。
得空的时候,黄石匠喜欢喝酒,那时候蜡黄的脸颊就显得红红的,眼下像是漂浮着两片彩霞,整个人看起来云里雾里的。
我极度地讨厌酒鬼,但是黄石匠醉酒之后永远是一副安静的样子,瘫在我家院坝里的白杨树旁,只眯着眼睛茫茫地看着河面。
我家是渡口上的渡河人家,每一次黄石匠在河对岸喝醉了酒,父亲就会划船把他载过来,每当看着黄石匠歪歪扭扭地走在只有一脚宽的船沿上时,我总是提着一口气!
但他从来没有掉进河里过,歪歪扭扭地从船沿走到船尾,非要替我的父亲划船,当他每一次安全地走到船尾时,总会回头笑着看看坐在船舱里面的我。
黄石匠笑起来很难看,露出一排大黄牙,脸上是堆积在一起的粗纹,还有挖煤匠特有的黑色青黑色斑点。
村里的孩子们都叫他黄石匠。
“黄石匠你今天又喝酒了?”
“黄石匠今天买零食了没?”
我从来不和黄石匠说话,他住在我家旁边一个随意搭起来的棚里,他好像除了挖煤的日子不喝酒,其余每一天都醉醺醺地红着一张脸。
我对黄石匠没有任何的情感,没有讨厌,也没有喜欢,他就像山里的一棵枯木,可有无可无。
小朋友喜欢围着黄石匠要钱买零食吃,这时候,他总是笑起来,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毛的五毛的递给小朋友们。
我趴在白杨树干边看着,小朋友拿着钱欢快地蹦蹦跳跳往商店跑时,黄石匠那张如枯木的脸也会笑,淡淡的笑,并不露出两排黄牙,这样看起来,其实还有些好看。
笑起来的人都好看。
“你来,你也来。”
黄石匠像我挥挥手,又伸手进自己的裤兜,这时候我跟做贼似的往树干后躲藏。
我并不过去,只远远地看着他,像是观察什么奇妙的东西。
其实每一次黄石匠在河对岸醉酒回来时,手里总会拎着一小袋儿零食,也不说话,只是随意地丢给坐在船舱里的我。
父亲这时候边划船边向着在船沿上大窜窜的黄石匠讲,别惯坏了孩子。
尽管如此,我依旧不会和黄石匠说话,只是默默收下那些零食。
下船时,他拉起我的手一提,我就到了自己的院坝里。(夏季时河水和我家的院坝一般高)
有一段时间,小朋友们再也不来找黄石匠要钱了,因为他的侧脸长了“菜耳黄”,黄色的酱汁从耳边流下来,看起来恶心极了。
我远远地趴在白杨树干后,细细地看着他那溃烂的左脸,还有那无神的双眼,他露出淡淡的笑来。
他说。
“别过来。”
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告诉我们,芋头的的枝叶可以当药。
回家候,我学着老师讲的步骤,一个人在院坝的坎儿上捣鼓了半天。
“一个人扮家家啊?”
黄石匠问我,我回头,他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并不靠近,村里人说那种病会传染。
结果很显然,我并没有弄出那东西。
来年夏天,黄石匠的自然地脸好了。
他那简陋的棚里又有了小孩子的欢笑声,而我又一次躲在白杨树后看着这个瘦如枯木的男人。
后来,院坝边上的那一排白杨树都被砍掉了,我家修了新房子。
新房子里又来了新的挖煤匠,黄石匠也住在我家里……
那段时间过得很快,我开始成了一个背着书包蹦哒的孩子,不用给父亲送饭,也不用陪着父亲划船去接醉醺醺的黄石匠。
再后来,地质拆迁,村里的小煤窑不能再挖。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黄石匠,再也没有。
我以为他回了老家四川,不再做一个挖煤匠了。
直到有一天,偶然听人提起,黄石匠走了,并不是回家了,他在一个深夜里醉酒掉进了排水沟,被人发现时,麦黄色的皮肤已经泛紫。
我的心底猛然一惊,仰着脸问父亲。
“他为什么不回家?”
“他没有家。”
“喔,原来他没有家。”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黄石匠的时,我坐在船沿上,双脚泡在河里,脚趾紧紧地抓着自己的粉色的拖鞋。
当我抬头看这个突然来住在我家旁边的外地口音的男人时,我的一只拖鞋被水冲走了。
新的拖鞋,粉色的,小时候夏天最宝贵的就是拖鞋,父亲很少给我们买。
我默默地看着越来越远的粉色拖鞋,眼眶里的泪珠打着转。
“你哭什么?”
我瞪着眼睛看这个明知故问的外地男人,翻着白眼恨他明知故问。
几天后,我的床边又有了一双粉色的拖鞋。
时间一晃过去了好多年,黄石匠就像是一阵风,只是在童年的那几个夏天里从我的身边吹过。
那阵风好像什么没有什么不同,什么也没带来,又什么也没带走。
我无数次提着一口气看着黄石匠在只有一脚宽的船沿歪歪扭扭地走,一次也没掉进河里过。
他在一个无人深夜里,终于是摔倒了,再也没站起来。
往后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了这个人,没有人再提起,我也一样遗忘了。
今天,我突然之间想起黄石匠来,那张蜡黄凹陷的脸也我也得脑海里越来越模糊。
没有人再记得他了吧!
他没有家人,没有家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拉煤肩膀都磨破了换来的皱皱巴巴的钱给每一个小朋友。
漂泊在异乡的他,连回家的期盼都没有,他孤身一人,过年也只是在我家添一双碗筷而已。
那个夏天他轻飘飘的来,冬日里他默默地走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一个葬礼,有没有会给他烧纸。
他的的确确变成了一阵风,一阵无声无味也无色的风。
他真实地来过人间,我不知道来到村里的之前的他经厉了什么,只知道在后来的每一个暑往冬来的日子里,他一个人煮饭,一个人吃饭,一个行走。
别人提起来时,我也跟着问就是那个黄石匠啊?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他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有来过。
可我真真切切地看过那双无神的眼睛,那只纤瘦的大手还牵过我。
我才觉悟起来,我应该叫他一声叔叔的,可我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猛然之间想起这个如枯木般孤独无依靠,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挖煤的中年男人。
眼眶再一次湿红了。
他会不会魂归故里,安然如梦,我不愿去想,只祈祷他别在漂泊了吧!
我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