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惶恐,在偶然听见这句“她这人有时候感觉不太真”的评价以后。
我不太清楚房间里有几个人,又有几个人会给出同样的观点,我也不想听。所以我轻轻地从那扇虚掩着的门边挪开,提着本要带回寝室的食物,回到了两点钟的寂静的食堂,一个人慢慢吃完了那盒已有些凉了的蛋炒饭,还有半斤本来想要分给大家吃的冬枣—即使我真的不那么喜欢吃冬枣。
那是2014年的冬天,我十七岁,快要成年了。这是我在大学度过的第一个冬天,遇见了全新的一群人,可到头来似乎什么都没变。
是的,我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问一问:为什么我会给你一种不够真诚的感觉?即使她是我目前为止走得最为亲近的朋友,我也没办法将这个问题摊开,然后进行一场有理有据的自我辩白。
多难堪、多尴尬啊,非得要弄得这么僵吗?这样郑重其事,别人会怎么看我?一个爱听墙角的、不接受意见还小心眼的女孩。
所以我吃完饭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寝室,打开电脑做自己的事情。因为下午没课,大家都在午睡,我放轻了双手敲击键盘,突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小白,快帮我拿一下充电器。啊,快点,就要自动关机了!
说实话,尽管我不是很乐意,尽管我的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你又没睡觉,你自己就不能下来拿一下吗?你刚刚不是还觉得我不真诚吗?
但我还是在三十秒的关机缓冲时间里给她递过去充电器,顺便给她递上了水杯。
承认吧,我就是很多人嘴里那个遇事不爱吭声的“包子”,明明很生气,仍要保持微笑。
后来大二的时候相识了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X,她煞有介事地分析说,你这是典型的依赖型人格。
我嘴硬道:你滚,明明都是别人依赖我!我是个典型的老妈子好不好!
不过我得承认,人的性格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与童年的经历和环境有关。
独生子女,家境一般,长相一般,成绩也不出彩,这样的设定全世界的女孩真是一抓一大把,可为什么偏偏我会长成这样一副需要讨好全世界的面孔呢?
大概是因为孤独吧?
那时候双亲终日为生活奔波,我的童年是从全托幼儿园辗转到半寄宿式小学的。所谓寄宿式小学,其实就是周一到周五寄住在老师家,每月交几百块钱,便可包揽我的晚饭和作业辅导。
那时候年纪小不晓事,不知拘谨是何物,感觉老师便是亲人,老师的女儿便是玩伴。直到有一次我与老师的女儿起了一点争执,争来争去她词穷了,突然灵光一闪说道:“我告诉我妈妈去,叫她把你赶出去,看你今晚睡哪里!”
说完她就朝我做了个鬼脸,满脸得意地跑了。
她去告状了!我呆站着,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爸爸妈妈要周末才回家,而我又没有家里的钥匙。姨妈家很远,而且这么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车,下了车还有一段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走……
我是那样忐忑,甚至已经能想象到自己蜷曲在夜幕下无处可去的身影,几乎快要哭出来。
那天的晚饭我吃得战战兢兢的,生怕一抬头看到的就是老师责备的眼神。也是从那天起,我突然醒悟了—她是老师的女儿,是这个家的主人,而我不过是寄住在她家里可有可无的一个房客而已。
我和那个女孩的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成了一个小跟屁虫,再也不敢把自己放在与她同样的位置。既不与她争论,也不反抗她偶尔有些骄纵的小脾气。
你可能会说,这样子不累吗?千嘛不换一个老师家住?
忙碌的爸爸妈妈会理解我吗?老师要是问我为什么不想住她家的时候,不擅长撒谎的我又该怎么回答?现在这样多顺遂呀,老师觉得我有礼貌,那个女孩也觉得舒服,而我也没失去什十么,甚至还收获了宽容温柔的美好品质,真是一场实至名归的成长呢。
但我错了,一错就是好多年。
上中学以后,我成了走读生,不再寄居在谁家里。我的好脾气也为我赢来了好人缘。 我似乎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朋友,却一直有人和我一起背书、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
班上那个最受欢迎的漂亮女孩甚至邀请我一起出黑板报,当她说“我觉得你的字很好看”时,我是多么受宠若惊啊,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她帮忙写字。
那时正逢年级篮球赛,我们班的男生打进了决赛。放学的时候她们旱早地画完了边框,便欢呼雀跃着想去看篮球赛。
几乎是不假思索间,她们达成了“先走”的共识,因为一整版的字必须是同一个人的才美观,所以她们遗憾地表示爱莫能助。我拿着那份密密麻麻的稿子,点了点头,让她们先走。
她们奔了出去,整个走廊里充满了她们轻快的脚步声和快活的笑声,教室里突然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一整个黑板的粉笔字我写了一个多小时,从凳子上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们大概为了去看篮球赛太兴奋了,尺子、颜料等工具通通没有收好。我很累,手腕酸痛,但还是习惯性地收好了工具,还扫了地。
出校门的时候,远远地经过篮球场,篮球赛早就结束了,只有红色的横幅证明这里曾经有过多么热火朝天的景象。
我有点饿,可所有的小吃摊早就收摊了,那一刻,我唾弃自己的脆弱与不争气,我为什么不懂得拒绝这项我并不擅长也并不热衷的工作呢?我也想去为班上的同学欢呼呐喊,然后热热闹闹地走出校门在熟悉的小摊上买上一串油炸丸子,心满意足地回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孤零零地留下,难过到心里甚至会冒出这种恶意的猜测:她们……是不是故意把最难搞、最花时间的事留给我做?
后来?后来当然没有发生什么事。前一天的委屈,像是第二天就被我自动忘记了一般。我还是同样好说话,望着别人恳求的眼神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童年的烙印,或许真的深深刻入我的灵魂。我需要朋友,需要感觉到自己身处热闹之中。我讨厌自己随时会被推开,被单独抛弃的感觉。
走了多少弯路啊,那几年,为了能够获得与其他人同进同出的快乐,他们讨厌什么,我就附和着讨厌什么,生怕他们不知道我的立场,结果我卷入了本与自己无关的无聊八卦中;遇到一个稍微愿意跟我讲心事的朋友,我就恨不得也把所有秘密心事都告诉她,去交换一份长久平稳的友谊,结果人家可能并不愿意突然接受这倾囊而出的殷勤与苦恼。
【毫无节制地寻求存在感、毫无原则地去答应每一个要求让我忽略了与人交往时最重要的准则一一我们相互是平等的、独立的,有权利说“不”,而不是索求与给予的等价交换。】
第一次正式拒绝别人,是X帮我说的。
她与我外出时,路上恰好遇到同学让我给她带个甜点。可关键是我们急着去买其他东西,根本不路过那家面包店。就在我犹豫着几乎就要答应的当口,她替我接了话:“啊,不好意思,我们今天去超市要买挺多东西的,可能不方便去那么远的地方啦,下次我们去那边的时候再给你带好不好?
她全程微笑,没有一丝尴尬,自然地望着对方的眼睛,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那个同学也笑着摆摆手:“哦,那算了,没关系,反正明天我也要过去的。”
同学走了以后,X冲我眨眨眼睛:“拒绝一人哪有那么困难,你只要委婉地告诉他,你有自己的理由,很少有了人会因此生气的。但如果你今天提着一大堆东西绕路去买甜点,又累又不情愿,才更容易让人误以为你在摆脸色啊……”
哦,忘了介绍,X算是我的同校网友,大二时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互加了好友。她爽朗大方,什么都爱坦诚公布,却从来没有人觉得她直白粗鲁。也就是她,第一个委婉提出我是个“滥好人”的说法。
相处的过程中,她觉得我常常接受一些内心不愿意做,却又不好怎么拒绝的事情,比如说为赖床而没时间买早饭的室友带早饭,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在课堂上为出去参加活动的同学答到…
赖床的人分明每天可以早起五分钟,去参加活动的人也应该自己找老师协调而不是逃课……所以你为什么要答应这些吃力又不讨好的事情呢?,”
“因为这都是很小的事情啊,我不答应会显得很小气吧……”
其实并不会。
你看,她用最佳示范告诉了我——其实每一个提出请求的人,心里都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倘若他没有做好并为之生气,那就说明他也从未真正为你考虑过。那么,这样的人际关系,其实也不值得你费尽心思去小心维护。
【一个真正长大的人,不是越来越会容纳所有,而是逐渐学会独立判断、不断筛选。而一段成熟的关系或者感情,也不会因为害怕失去而一味地迎合或是索求。】
勇敢一点,少女。在每一个我不情愿的时刻,我都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微笑着说“不”。
【或许意识到自己不需要讨好全世界的那一刻,一个人才是真正温柔,且有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