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岩遇到了一个姑娘。
作为男人,一生会遇到很多姑娘,有的擦肩而过,有的惊鸿一瞥;有人在你生命的轨迹里胡乱涂鸦,有人在你岁月的静好里默默写书,然后却不署名地离去。
但这个姑娘不同,吴岩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觉得整个世界如同刚刚拉开帷幕的舞台剧,灯光骤暗,四周寂静,然后一束强光直直地照射在舞台中央,她就在那里,翩翩起舞。
——为什么是翩翩起舞,因为吴岩是在武馆看到她的,而她打拳的样子,活像是在跳舞。
“她太完美了。”但吴岩心想,不知不觉竟看得痴了,被打拳的对手“呯”的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却依然舍不得错开自己的目光一分一秒。
那一晚,吴岩辗转难眠,打开电脑看起了星爷的《大话西游》,突然发现以前看了无数遍仍然觉得很搞笑的片子,却意外地看出了同命相连的心酸,感觉人真的很像电影里的紫霞仙子,本体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耗子,在佛祖身边吃斋念佛,辛苦修行,终于混出点儿门道,也感觉自己铸就了一副铁石心肠,眼高于顶,入世混迹,幻想着终会有那么个意中人,不说踩着七彩祥云驾着八抬大轿,至少也要么英俊潇洒高富帅,要么温柔娴淑白富美,会在哪一天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结果却吃不准哪天就被人拔了紫青宝剑,从此庸庸碌碌甘为牛马,只想花前月下,再无半点苛求。
关上电脑拿起电话,吴岩决定叫自己多年同气连枝的好哥们老六出来喝酒。
2
老六是个传奇人物,两人大学相识,是同寝室的室友,一屋6个人,论资排辈老六垫底,他自己又喜欢6这个数字,遂有了这么个绰号。老六运动天赋超群,打得一手好篮球,刚入校园就被选进了校篮球队,然后顺理成章地与拉拉队队长开启了一段人人艳羡的风月佳话。
但老六真正传奇的原因,还是在这追女孩子的手段上。校拉拉队队长做了老六的女朋友,但俩人一直不怎么对付,很快,她就开始看不起有点儿小文艺,但却没有钱的老六,开始每天有校外形形色色的男人开着好车来学校接送,老六的头顶大有长出一片草原的趋势,于是在宿舍全体的动员劝说下,老六与之饮恨分手。沉寂一段之后,突然开始发奋学习,每天早上爬起来叼着油条就往图书馆跑。
舍友们都很惊诧于老六这翘课大王的勤奋好学,后来发现这货课依然在翘,成绩依然烂,只是每天往图书馆跑得比谁都勤,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大家都有自己的妹子或者网吧要泡,谁也没时间去鸟他。
直到那天老三气喘吁吁地撞开宿舍门大吼:“都快tm去女宿!老六在那整了一地的榴莲跟人求婚呢!臭的宿管都尼玛报警了!”
于是没穿裤子的穿裤子,吃东西的呛到了边咳嗽边穿裤子,吴岩带领大家乱哄哄地冲出宿舍楼,赶到女宿楼下的时候正好看见老六蹲在一堆摆成心形的榴莲中央大吼“栀子我爱你啊!你嫁给我吧!你总说自己有口臭不肯跟我打波儿,但我tm真的不在乎啊!我只爱你!”
栀子,就是老六每天的“图书馆情人”,一个面色苍白(可能是吓得),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孩,但爆发力还是可以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那天闹到最后,人越聚越多,骂的越来越凶,警察没有来,领导没有管,但全世界都知道“有个姑娘叫栀子,她的口臭堪比榴莲”了,于是栀子跑下楼,踢开满地榴莲,狠狠推搡了满脸激动的老六一把,留下一句“滚蛋”,转头泪奔。
老六被推了个跟头,一屁股坐在自己辛辛苦苦摆好的榴莲上,惨叫声回荡在宿舍楼间袅袅不绝,回音贯耳,之后被众人合力拖回宿舍,而他省吃俭用几个月买来的上百个榴莲在不到5分钟内被人群洗劫一空——除了那几个被他坐完带了些许血丝儿的。
至此,老六一夜成名,也有人叫他“老榴”,说他家里是祖传卖榴莲的,种种。
但最终,栀子还是在老六坚持不懈的努力(骚扰)下屈服了,俩人整天成双入对,如胶似漆,活像电影里的夏洛和马冬梅。好了几年,终于到了老六毕业的时候,老六领着栀子喜滋滋地回家见父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老六家里看不上比他大三岁而且家境贫寒又有兄弟姐妹的栀子,勒令他分手,经过旷日持久的抗争,老六终于败在二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套路式进攻下,颓然放弃,送走了栀子。
从那天起,老六的QQ头像就灰掉了,只剩下那句签名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后来大家各自奔波,再次见到老六的时候,他就已经变成了情圣,身边女朋友从不间断,每次与其喝酒,吴岩都很喜欢听他讲起那些自己的风流韵事,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与那些漂亮女人褪下伪装后搞笑而丑恶的嘴脸,对于始终对爱情摸不到门槛的吴岩来说,就像天方夜谭,而老六也十分喜欢这个永远一脸木讷崇拜的倾听者,使得两人很快就称兄道弟,关系增进神速。
但无论吴岩怎么好奇,老六都没有再提起过栀子。
3
老六风风火火赶过来了,带着一脸的八卦相,两人寻了一处僻静的路边摊坐下,穿着脏兮兮围裙的老板娘一脸不耐地拽过来一箱啤酒,丢下几盘小菜,坐到旁边的小马扎上继续看着自己的韩剧。
老六撇撇嘴,询问起吴岩大晚上叫他喝酒的用意来。男人嘛,一般只有睡不着和不想睡两种情况,不想睡是因为打游戏,打炮,打架等等,原因不计其数;但要说自己睡不着,那九成九都是为情所困的,所以吴岩看着深谙此道、双眼放光的老六,就知道什么也瞒不住,干脆和盘托出了,从见到那个姑娘,到自己脸上被对手放倒的伤,本来就很简短的故事,被他呆呆地讲出,唬得老六哈哈大笑。
“别tm笑了,给我出出主意吧,我都不敢跟她说话。”吴岩觉得今天的酒绝对是没兑水,竟然喝得自己的脸都在烧了。
“好好,不笑了,老吴啊你终于算是开窍了,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天天健身打拳的,脑袋里都练出肌肉了才会不想女人,看来你终于还是不能免俗嘛。”说着老六跟吴岩碰了个杯,仰脖而尽,继而问起姑娘的情况,多大了?哪里人?做什么的?吴岩只是摇头。
“我都不敢跟她说话,你跟我做户口调查有个p用,再说,要是认识了发现不合适,我不是更难受了吗。”
“你这话就不对了兄弟,这年头还单身的,大多是相信那种最终会遇到合适另一半的鬼话的人,实际上哪有跟你完美匹配的另一半啊,十四亿人里找一个,大海捞针也就这样儿了吧!所以说什么叫合适,你就记住错过就绝对不会再有了就行,明儿先去要个微信电话什么的,先聊着嘛,进一步海阔天空,男人嘛,必须主动一些。”
吴岩不禁想起了老六追栀子的时候那充满味道的“主动”,不禁想起了栀子,但看看兴高采烈的老六,终究还是没有说,闷闷地答应会去要联系方式的。
老六是真心的高兴,于是两人交杯换盏后,他又开始讲起了新泡到的妞儿,吴岩只得再次摆起那副崇拜的认真脸,但这次,他的心里却没有闲工夫去羡慕了,天方夜谭依然好听,老六的口才依然感天动地,但酒杯里倒映着她,电视里播放着她,天上云描绘了她,地上的虫低鸣着她,老六一张一合的嘴仿佛不停念叨着她的名字——尽管吴岩还不知道他的女神叫什么名字——但不管叫什么,一定是极其好听的。
4
女孩叫小童,这是第二天吴岩硬着头皮要来微信后知道的,他没敢像老六说的那样喝个“小二”壮胆,因为怕女孩会觉得他是个酒鬼,也没有选择那种虚情假意的寒暄,因为怕女孩会觉得他浪荡,所以,当他蹩脚地假装不经意讨要微信时,把女孩儿笑得花枝乱颤,很爽快地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吴岩就在周围人促狭的目光中,几乎是连滚带爬逃离的,汇报战果的时候被老六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很久。
在聊天中,吴岩渐渐与小童熟络了起来,越是深入了解,吴岩就越是深深爱上这个率性洒脱的女孩,甚至连带着爱上了女孩那充满二次元色彩的世界。但紧跟着,吴岩就发现,也许是木讷的人天生感情多舛,有很多难以解决的烦恼,甚至是阻挠两人关系再进一步的丘壑,就隔阂在他和小童之间,难以解决。
于是,吴岩与“御用情感专家”老六再次坐在了酒桌前,一个一脸沮丧,一个一脸不耐。
“她似乎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可以追,让她喜欢你。”
“她是内蒙人,而我是北京人。”
“全国人民大团结,都是中国人,放什么地域嘟噜p。”
“她才毕业,我比她大三岁。”
“大点儿还成熟呢,绝对合适,这都不叫事儿。”
“……她明年要回内蒙,不在北京了。”
“……”
吴岩与老六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喝了一口酒,还是吴岩先开口了:“你说,我要不要跟她走,我真的爱上她了,不是闹的,没她不行。”
老六点起一根烟,沉默良久,答道:“那你父母怎么办,你家在这里,能放你走么。”
吴岩脸涨得红红的,说不出话来。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老六狠狠吸了一口,把烟头猛地按在桌子上,拍了拍发呆的吴岩道。
“去哪儿?”
“去看栀子。”
5
吴岩坐上老六的帕萨特,感觉有点儿懵。俩人在高速上从拥堵开到通畅,从近乎蠕动开到尽情狂飙,吴岩很想问,为什么老六还能联系到栀子,却从来没提过?为什么既然能找到栀子,却不去给她幸福?但看着老六阴云密布的脸色,想想还是作罢。
车子驶下高速,七拐八拐一直开到一个偏僻郊区的小村落中,老六缓缓在路边停下车,说了句“到了”,吴岩答应一声,准备拉车门下车,却被老六拽住了。
老六向前指了指,顺着方向望过去,吴岩看见在一片如同废墟的原生态建筑中,矗立着一家小小的饭馆,西风吹拂,被当做幌子的破布条随风飘逸,如果不是那块歪歪斜斜地写着“小董家常菜”的牌匾,吴岩几乎以为自己找到了低配版龙门客栈,或者孙二娘卖人肉包子的脏乱差黑店。
“栀子就在这里。”
“怎么会,她不是大学毕业之后你们才……”
“毕业以后,我带她回家,我家里不同意,勒令我们分手,这你是知道的。”
“对,这些你都跟我说过。”
“但我没告诉过你们,栀子真的是个很善良很脆弱的女孩,那时候我只顾着跟家里掐架,没有顾及她的感受,更没关注过她都经历了什么。”
“那时候,她父亲病重,弟弟又要上学,家里特别需要钱,所以栀子每天都要做很多兼职,但是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而我以为她那些时间不理我都是出去鬼混了,觉得我在这里拼命为她争名分,她却背着我出去胡搞乱搞,每天都跟她大吵大闹。”
“直到后来,我拗不过父母,决定还是跟栀子提出分手,当时我心里还不停地在想,这个女人指不定已经背叛我成什么样子了,我在这边拼死累活,她连个p都不放,她都不值得我这样付出的。”
“但毕竟那么久的感情了,那句分手我说不出口,所以就莫名其妙地跟踪了她两天,那时我才知道,她每天都要做那么多又脏又累的活计。”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因为过度劳累,心情又长期抑郁,她的这里出了问题。”老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声音颤抖而艰涩。
“这也是我后来才通过别人知道的,那天她在打工的地方一看到我,就让我不要再来找她了,跟我说我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
“后来,我听说她嫁到了这里,就追到了这里,但终究还是没有去打扰她。幸运的是,她这次是真的遇到了一个好人,这男的本来家境还算不错,却变卖家财帮她治病,最后俩人一穷二白,凑合开了这么个饭馆,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
吴岩极目望去,仿佛看到了那破旧饭馆中互相依偎的身影,而老六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哽咽起来。
“这么多年,我经常想办法来偷偷看她,心里在想,哪怕我看到一次他对她不好,我都会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带她远走高飞……但是,他从来没有过,我真的不如他。”
吴岩拍了拍趴在方向盘上哽咽不止的老六,安慰道:“老六你不是常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嘛,栀子现在过得不错,你不是也一直没停止追寻自己的幸福吗?”
老六抬起头看了看吴岩,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哪有什么女人啊,都是我编的,我每来看她一次,回去就会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睡不着我就只好编故事,编风流女人的故事,把自己编进去,这样才能忍着不去想以前跟栀子一起的日子,老吴我跟你说,我这辈子,就是个loser。”
饭馆里依偎的身影站起来一个,她穿着花里胡哨棉布的衣服,系着一条油油的围裙,走到门口,远远望向了吴岩与老六藏身的帕萨特,吴岩不知道这个身材略显臃肿的女人是不是他印象里的栀子,但却分明看见老六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了方向盘上。
“去吧,老吴,跟小童走,不然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老六盯着那个身影,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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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火车上,吴岩仍然忍不住回想起栀子那模糊的身影、老六那辛酸的泪水与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主动揭穿的谎言于吴岩来说,并没有神话破灭的惆怅与快感,反而让他燃起了努力去续写的冲动,而这续章的女主角,自然是身边灿烂微笑的小童无疑。
这个世上本就不存在严丝合缝的另一半,太注重条条框框只会错过一件又一件美好的事物,与一个又一个美妙的邂逅,我们有时候,的确需要飞蛾扑火的信仰,的确需要不顾后果的冲动,的确需要抛弃一切的勇气,舍得舍得,不舍不得,倘若今日我可不负卿,那么来生我也定可不负如来。
吴岩攥紧手中通往内蒙的车票,看看手机,上面是老六发来的充满了喜悦的短信,心里默念一声祝福。转身接过小童递来的耳机戴好,耳畔传来梁静茹的《勇气》: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别人怎么说我不理,
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