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听完我的倾诉后,骆芳轻轻地敲灭了手中的烟,将烟头扔进大理石烟灰缸,安慰我说。她是我的店长,我们当时正在KTV里和其他同事一起搞团建。
那天一大早,我和文婷因为生活费吵了起来。她说从来没见过张露他们给过生活费,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吃饭,为什么只有我们要给? 我辩解说没见过并不代表没给,如果她真的想知道他们有没有给,我可以去问妈要个答案。 但她却不肯罢休,说你妈肯定会向着张露,去问她她肯定会说给了。我说那我会告诉张露,下次给钱的时候叫上你,让你看清楚钞票上的数字编码。
不想她勃然变色,说我们全家合伙欺负她。紧接着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嘴里连珠炮似的翻起旧账,倾吐她在我们家受的不公和委屈。
我无奈地捂住耳朵,让她别说了,但她的情绪反而变得更加激烈。于是我气冲冲地摔上门,提前到店里去上晚班。门砰地一声关上,宣泄着我内心的怒火。
我几乎忘了晚上还有团建活动。十点钟,书店提前关门,骆芳带着我们晚班的八个员工一起前往皇冠KTV。早班员工,此前已经在卖场主任的带领下搞过了。
因为和文婷闹别扭,我心情不好。平时不怎么喝酒的我,竟然随手抓起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喝完没多久,脸红心跳,粗暴地抢过一个女同事手中的话筒,补上她没有飚上去的高音。
梁锐和其他几个男同事见我酒后能飙高音,于是继续劝酒,想要把我灌个半死唱《死了都要爱》。
白酒、红酒接连斟满递给我,我一杯接一杯地照单全收。最终不胜酒力,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感觉想要吐。
骆芳担心我吐在地上,败了大家的兴致,就把我拉出包间,拉进男性卫生间,一把拽开厕位的门,警察推犯人般将我推进去。没过多久,我低身抓住大腿,倾泻不止。
她的手掌有节奏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帮助我呕吐。我感到有一个柔软的、温暖的东西压在我的后背,昏沉的意识告诉我,那是她的胸部。
骆芳比我大十二岁,如果用外貌来评价,她并不算出众:中等身材,体型圆润,和大多数中年妇女一样,如果不化妆,脸色暗淡发黄。但她有两个特别显眼的地方,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个是维吾尔族姑娘那种高耸的鼻子,经常被店里的女同事议论纷纷,说她可能去整形医院隆过鼻子。另一个是她的胸部,少见的D罩杯,无论上衣多么严实,在胸罩的塑形作用下,好像倒扣的头盔,夸张地前凸着,即使是女人看了,也会觉得如果这样的胸部长在自己身上,将会是沉重的负担。
我相信这两个部位是天然生成的。她一向素面朝天,怎么会去整容呢?但是今天却很反常,不仅脸擦得雪白,唇上还涂抹了艳丽的口红,妆容精致,衣着光鲜,乍看之下,像极了坐台的烟花女子。
“帅哥忍一会儿,我同事吐完就让你上。”我听到她在我身后劝人道。
“差不多了。”我对她说。她一边搀扶着我,一边向等待如厕的男士道歉,然后带我来到洗手台。
“用水洗把脸,清醒一下。”她为我旋开水龙头。我洗过之后,她又从纸筒里扯了张卫生纸给我擦脸。我随便擦了几下,不想被她夺走卫生纸,就像母亲照顾儿子,她亲自动手为我擦干脸上的水渍。
“你咋个这么笨哦,”她轻声责备道,“人家喊你喝你就敞开肚皮喝,马桶嗦?”擦干净后,她把我搀到前厅,放在等位区大红色加厚绒布的靠背沙发里。自己则坐在对面,掏出一盒天青色包装的香烟,抽出一支来在手中,摸出打火机来点燃。“我记得你是不喝酒的。”
“我也记得你不抽烟。”她给我的印象是循规蹈矩,就像坐在办事窗口里的公务员,让人敬而远之。比如在书店里,员工总会自然而然地将她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好像她与众不同。至于抽烟,从不觉得她会,也从没想过她会。
“最近才学会的,”她吸上一口烟,吐出淡淡的烟雾,“偶尔抽,同梁锐那几杆大烟枪决然不同。”梁锐他们上班时间经常相约到厕所里抽烟。我以为她说的不同,指的是她不在上班时间抽。
她在烟灰缸边缘磕了磕烟灰。抽烟赋予她一种历经沧桑的成熟。对面就像坐着一位看破人生或洞悉全局的先知。不过我喝醉了,胆子比平常大,只觉得在同人聊天,不在乎她的身份背景。
“有心事就说出来,憋在心里怪难受的。”她挠了挠额角,故作轻松道:“我官小,但也算是你的领导,有义务关心下属的身心健康。何况你要是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让公司赔了钱,我这店长的位子恐怕难保。”
“亏你提醒,酒壮俗人胆,待会我就去上吊赚公司的工伤保险。”
“你吓不到我,”她浅浅笑道,“我来青龙店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稳重成熟的小伙子,同梁锐他们几个废猴子不一样,断然不会做傻事。”
骆芳原是连锁书店其他分店的卖场主任。卖场主任就是副店长,店长休假时代替其行使职务。先前的店长因私设小金库贪污,且经常上班时间跑出去搓麻将,遭人匿名举报后被调回总部任职,换骆芳接替。
前店长和骆芳都属于书店改制前的“正式工”,改制后又被返聘回来工作。听说原先书店国营时,她曾在下属的磁带厂流水线上制作磁带。后来磁带渐渐被光盘取代,磁带厂不得不关门大吉,这才把她分流到书店。就好像刘备发达后,闲时也会织席为乐,我们也时常看到她拿起改刀修理读者来调换的破损磁带。当磁带重新在复读机里发声时,她的脸上会洋溢出莫名的成就感。
比起前任的懒散,骆芳工作上兢兢业业,时刻以提高销售收入为己任,不仅严格考勤,还自拟了一套罚款制度,惩懒奖勤。但最终被店内关系硬的角色投诉到总部。上头派人下来调查,以违反劳动法为由,取缔了她的罚款制度。但她毫不气馁,又研究出许多提高销售的方法,如三环以内免费送书,买书达到规定金额送件小礼品等,执行一年下来,书店收入居然翻番,还被评为“年度先进集体”。当奖金按人头平均分配下来,店员们照例吹毛求疵:“我们拿得只是毛毛雨,店长拿的才是大头。”好像她做得这一切,完全为的是她自己的升官发财。
总之她的兴利除弊,让闲散惯了的关系户如芒刺在背,倒是我们这些清流派为多赚几百块钱,支持她的改革。所以她私底下会带些好吃的为我们的便当加菜,以此笼络我们,视我们为骨干。
“梁锐他们至今还单身,只有我拖家带口,是挺惨的。”我头疼得厉害,半眯着眼睛忍受。
“惨什么惨,有老婆,有孩子,你不晓得他们有多羡慕你。”
我苦笑道:“羡慕个屁,我的惨就来自于老婆孩子。”
“说来听听,他们怎么让你惨的,我来当回包青天,给你断个公道。”
她的怂恿加上我的块垒盈胸,又有酒精的催促,我便完全忘记了她店长的身份,肆无忌惮地倾诉起来。
听罢我的倾诉,她摸出一包纸巾,从里面抽出一张递给我。我这才意识到,泪水已经滴在桌面上。
擦干眼泪后,但听她说:“婚姻就像围城,有想冲进去的,有想逃出来的,也有卡在墙缝里出不来的。你就是卡在墙缝里的。像你这种都是善良的人,不想伤害对方,却又被对方无情的伤害,只好自饮苦酒。你的处境,我感同身受,特别能理解,真的。”
我凝望着她。
“我当然可以劝你同老婆谈心,打开心结,但又知道这些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废话。毕竟没有经历过,谁也能理解不了被卡住的感觉。”她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停顿片刻,突然烦闷地抓起烟盒,取出一支来又塞了回去。
“算了,不抽了。与其假模假式的抽烟,不如像你一样,好好醉上一场。”过去团建,她滴酒不沾,时刻保持店长的体面,但我们回到包间后,她就像变了个人,彻底放飞自我。
我记得她端起酒杯,先是给自己倒酒,挨次敬每个同事。我因为已经喝吐,一个人窝在沙发的角落里难受,被她放过。她的畅饮无疑让同事们产生一种石头里蹦出来的新鲜感。
敬完一圈,她说“你们也不回敬本店长”,大家先还面面相觑,见她热情洋溢,自降身份,也不拘束了,乐呵呵地回敬她。无论人家喝多少,她都一饮而尽,很是豪横,最后竟不过瘾,将整瓶啤酒插进嘴里,咕噜咕噜地猛灌。
我已经麻木,但大家却惊呆了。
“梁锐,她从来不喝酒,这样喝要出事。”不知谁提醒道。反应过来的梁锐夺过她的酒瓶,已经少了大半。
“喝死了我们担不起责。”梁锐有些恼她。
“既然死了都要爱,为啥子我死了不能喝?”此时正在播放《死了都要爱》,她一边犟嘴,一边抢过话筒,叫道:“切歌,我要唱《我只在乎你》。不给我唱还要喝。”梁锐无奈,点了她要唱的歌。音乐响起,她跟着节奏咿咿呀呀唱起来。跑调严重。
“你咋个刺激到她了?”梁锐凑到我耳边问道。
我疲倦地摇头,已经不想说话。
“是不是抓了她那儿?”他下流地朝我眨巴眼睛,右手已经不自觉地揉捏起来。这是他一贯的玩笑。表面上,他和男同事们像尊重领导一样尊重她,背地里却没少拿浪荡的话调戏她的大胸。
我再次摇头。
“老子不信,没名没堂,她会那么豪放。”梁锐转头看向高歌的骆芳,色眯眯道:“看她那么豪放,好想睡她,不晓得有没有机会。”
犹如听到荒唐的笑话,我竖起大拇指笑道:“你的口味不是一般的重。”
“蹦迪!蹦迪!”唱完歌的骆芳吩咐梁锐说:“梁锐,点《冰河时代》,大家跳起来。”
梁锐哈巴狗似的应了声,点上《冰河时代》。紧接着,大家没羞没臊地跳起来。就连我也不知道被谁拉出沙发,应和着劲爆的节奏,挥胳膊迈腿。哪里是蹦迪,分明是个酒鬼们在集体发疯。
骆芳越跳越欢,干脆脱掉镂空的软皮平底鞋,一脚迈上大理石茶几,手舞足蹈,如癫似狂。她的肆无忌惮,摧毁了大家对领导的刻板印象。无不停下来,惊讶地观看。只有我如痴如醉地热舞。随后一股力量把我牵引到茶几旁,拦腰把我抱上去。
“骆芳,给你个舞伴,拉一把。”
“切歌!切歌!《爱不停息》。”
骆芳把我拉到面前。她一脸妩媚,扶正我的身体,一只手搭在我的腰上,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强迫我跳起了抱腰舞。
我的头嗡嗡响,疼得不堪重负,疲惫地栖息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大胸很硌肉。我压根就不会跳这种中老年舞蹈,像个木偶,随她操纵摆布,也不知踩了多少次脚。满耳听到的都是起哄声与呼哨声。最后被一股猛力拉拽,栽倒在沙发上。
我压在她身上,缺氧般大喘。传来前仰后合的大笑。在笑声之中,困极了的我眯上眼睛想打盹。或许是因为我太重,她伸手扒开我。我滑落到她的侧面,就像一块钢板,插在她与沙发靠背之间。我的鼻子贴在她的脸颊上。一股混合着桂花味与酒味的柔媚的芬芳涌入我的鼻息。我的手臂胡乱地将她搂在怀中。
“让他们眯会儿,我们唱我们的。”
伴奏继续响起。不知过了多久,我的鼻翼忽然感到流过来一滴水。“下雨了吗?”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当我睁开眼来,但见一条痕迹蜿蜒流下她的眼角。是她的泪痕。可在当时昏昏沉沉的状态下,我却以为是自己的泪。于是下意识地伸向我的眼角其实是她的眼角去擦。擦着擦着,手被挡开了。
随后,骆芳沉重起身,摸头喊着“我也要唱”,离我而去。
我记得那天的团建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才结束。我记得是梁锐开车送我回家的。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酒已经醒了大半,我心里开始琢磨,该怎么向文婷交代喝酒的事情呢?毕竟我们正在闹别扭,没报备就喝得大醉回来不是雪上加霜吗?
结果是爸爸开的门。
晚上十点爸爸会准时在门内上铁杠。看到我,他还有些吃惊,说以为我跟文婷回娘家去了。
原来今天星期五,是文婷回娘家的日子。
有惊无险。
脱掉T恤洗澡时,我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不用说是从骆芳身上熏染的桂花香水味。
庆幸文婷不在家,否则她要是闻到,我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