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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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有鸟歌唱的地方,也都有毒蛇嘶嘶地叫。——托马斯·哈代

1.

  “放开我!放开我!”被压在床上的少女拼命地挣扎着,但来自压在她脖子上那双大手的压力却在一点点增加……

  终于,少女那双踢蹬的腿停止了动弹,手也垂了下来。

  压在她身上的黑影松开了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大口地喘着粗气。良久,他看了一眼尸体,然后伸出了双手。不一会儿就将尸体身上的衣物脱得一件都不剩。


  一小时后。

  611的房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身形瘦削、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的人。那人在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在关上房门的时候,略微有些发抖。当房门“咔哒”一声关上的时候,那人长呼了一口气。

  “李教授?这么晚了您还出去啊?”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人回头一看,见是个宾馆服务员,才松了口气,然后咽了口口水,脖子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您注意安全啊,外面下雨呢。”服务员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奇怪举动,而是好心提醒了一句。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点头示意,然后便快步从服务员身边走过。在和服务员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把另一只皮手套套进了左手。

  服务员赶到非常奇怪,之前早就听说李教授人品和修养都非常不错,为什么真人那么冷淡呢?但她也没多想。当她回过身去准备给隔了两间的613房间送餐时,却发现611的房卡掉在了地上,应该是那人离开时不慎掉落的吧。

  服务员捡起了房卡,心里头想道:“这李教授走的那么急,连房卡都忘了,万一让人捡到了可怎么好?这可真是……”想着想着,她将房卡放在房门上一刷,“嘀”的一声轻响,门开了。她走了进去,边进边说:“您好!有人吗?房卡……”

  话音未落,她就瞪大了眼睛。看到房间里的场景,她的瞳孔瞬间放大了:染红的床单上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女,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早已死去多时。最骇人的是,她的四肢已经被砍断,地上躺着一把滴血的手工锯子。

  “啊……”服务员尖叫着冲出了611房间,边跑边喊:“死人了!杀人了!救命啊!”

  宁静的夜晚,就这样被残忍无情地打破了。


2.

  清晨。

  赶到现场的民警正在有条不紊地做着611房间内取证的工作:指纹提取、毛发搜集、足迹倒模等等。C市的刑警队队长陈达生正在611的门外认真听着服务员的叙述,他身旁站着的助手谢景状在做着记录。

  那服务员似乎还没有从昨晚的惊悚画面中完全清醒过来,她说道:“我是昨天晚上十点半左右发现611房里那个死人的,当时,唯一进过那个房间的人就只有李教授……”

  “李教授?”陈达生皱起了眉,“你确定当时离开的那个人就是他吗?有没有可能是他人假冒?”

  “应该不会吧……”服务员的语气却没那么坚定,“当时外面下着大雨,天儿也黑,过道里也有点暗……那时李教授戴着墨镜、口罩和帽子,好像还戴着手套,所以我没看清他的脸,不过他来的时候是用他本人的身份证登记的。”

  “他登记的时候,也是那副打扮吗?”陈达生心里似乎有了大致的答案了。

  服务员点了点头。

  “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这个李教授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打扮进出过你们宾馆吧?不过有几次他摘下了墨镜那些,后来你们也就习惯了对吗?”陈达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嗯。”服务员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不过,李教授人品不错,之前几次来的时候都对我们很礼貌。不过,他昨天的态度似乎没有那么好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陈达生心想:不是变了一个人,恐怕那人就是冒充的。不过他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而是继续问道:“那个李教授是哪个地方的教授?他叫什么?”

  “他叫李余彬,就在离这里不远的C电影学院工作,他经常来我们这儿住宿的。”

  “陈队,”在611房间里的女助手黄可娴走了出来,“现场已经处理好了,可以进去了。”

  “嗯,”陈达生点了点头,他冲着服务员说道:“今天就先问到这里,你先去忙吧,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再来找你,或者你有什么发现的话也可以给我打电话。”他将一张名片递给了她。


  “说说现场情况吧。”陈达生淡淡看了一眼正在被装进裹尸袋里的尸体。

  “好,”黄可娴翻开了记录本,“这名女死者名叫冯思婷,21岁。我们在床下找到了她的钱包,里面有她的身份证和学生证、一张银行卡以及现金五十八块半。她身上的衣物被凶手扯的很碎,下身处也有大量血迹,据法医说,凶手是在将死者掐死之后才将其强暴的,强暴的手法非常变态……”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提取到凶手的足迹和毛发了吗?”陈达生说话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

  “凶手足迹的话,现场并没有提取到,只找到了死者的,”黄可娴咬了咬牙,“不过我们在死者的手掌心里发现了几根不属于她的毛发,很可能是挣扎的时候从凶手身上拽下来的。”

  “嗯?”陈达生再一次皱起了眉,这不可能啊,难道说……

  “队长!”谢景状跑了进来,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汇报道:“监控室那边的兄弟说,宾馆里的监控只拍到了凶手离开时一团白雾的模糊身影,您看……”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一台ipad递了过去。

  “这是鬼片吗?”黄可娴看着ipad上那个一团白雾的“嫌疑人”影像,疑惑道。

  “或者监控被事先做了手脚,”谢景状说道,“也可能凶手就是鬼……”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吓唬着黄可娴。

  “咳咳。”陈达生咳嗽了两声,示意这二人注意影响。他看完这段录像以后,说道:“凶手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知道怎么对付监控。这个手法说穿了很简单:他事先在帽子里缝了一圈发光二极管,这样监控就拍不到他的清晰影像了。不过也是他运气好,现在已经有能对付这种东西的设备了,再过两三天市内就会全部普及了。”

  “原来是这样啊!”谢景状恍然大悟,“但是百密一疏,您看啊,这家宾馆的服务员认识他,登记的时候他用的是自己的身份证……”

  “别傻了好吗?”黄可娴白了他一眼,“他都知道对付监控,难道会笨到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吗?我看是凶手想欲盖弥彰,嫁祸给这个李教授。”

  “没错,”陈达生点了点头,“我觉得,死者手里的毛发也是凶手故意放上去想误导我们的。这样说来的话,凶手的范围就小得多了:他和李教授认识,而且关系很好,好到他能轻而易举地盗用李教授的身份证然后再偷偷还回去不被察觉。凶手也许是李教授的学生、亲戚、家人或者朋友。看起来,我们有必要去见见他了。”


3.

  C电影学院。

  “李教授,情况大概就是这样的。啊,谢谢,”陈达生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了李余彬递来的茶,他喝了一口,“这茶不错。”

  “是吗?陈警官喜欢就好,”李余彬笑笑,“不过,昨晚我去外面应酬了,回来的时候因为太晚了,所以就在这儿对付了一晚上,一直没出去过,这方面你们可以查一下学院的监控。至于我的身份证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也不清楚。刚刚你一说,我才去看了一下,它好端端放在我的皮夹里呢。”

  “那,李教授有没有和什么人结过仇?”黄可娴问道。

  “结仇?”李余彬想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说道:“肯定没有!我李某人做事光明磊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们这些做学术的,即使道不同不足为盟,最多就是少见面而已,就是见了面,也会彼此打招呼,而不是像现在那么多垃圾电视剧里说的那样老死不相往来。”

  “那您身边呢?有没有怀疑对象?”谢景状一边在记事本上刷刷地写着一边问道。

  “没有,”李余彬摇了摇头,“我一时半会儿真的想不出会有谁那么害我,如果想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们的。很抱歉,我在这里恐怕帮不上三位警官……”

  “啊,没关系,”陈达生站起身来,很客气地说道:“其实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警方,没有事先说明就在您百忙之中来打扰您。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这是我的名片,要是您想起什么了可以随时联系我。”他递给了李余彬一张名片。

  “好,”李余彬接过了名片,他做出了送客的手势,“那我就不留三位警官了,案子的事情,还是要辛苦你们。”


  “队长,我觉得这教授有问题啊,”谢景状一边走一边说道,“什么喝多了不知道,这理由也太烂了吧?”

  “他的确撒了谎,”陈达生说道,“不过他说的应酬还有回到这儿以后就一直没出去过应该是真的,只要花点时间查监控就知道。至于他说的不知道凶手是谁,就是假话了,他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身体的一些小动作和脸上出现的微反应却出卖了他,他肯定知道或者已经大概有了凶手的样子,不过由于某种原因不肯说而已。”

  “那这样说来的话,凶手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他是学院的教授,有没有可能是他某个学生或者是他的儿子什么的?”黄可娴问道。

  “应该八九不离十。”陈达生说道,他吩咐二人:“小谢,你去查昨晚李余彬去应酬的时候都有些什么人,还有当时的监控录像;可娴,你去查李余彬的社会关系,重点调查他的学生和关系亲近的人。”

  “明白。”


  陈达生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番吩咐被躲在门后的李余彬听了个一清二楚。

  李余彬悄悄关上了门,叹了口气。然后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椅上,打开了桌子上的电脑。

  电脑开启页面后,李余彬打开了电子邮箱,选择了“写信”,并附上了一封信件。

  鼠标停在了“发送”键上,李余彬松开了鼠标,用桌子上的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很快,电话就通了,传来一个男声:“喂,老师,找我有事吗?”

  “你去自首吧。”李余彬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五个字,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老师,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对方显然没反应过来。

  “明人不说暗话,你以为你藏得住吗?”李余彬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了,他的手用力按下了屏幕上的“发送”键,不一会儿就显示:发送成功。

  “老师,我……”对方语塞了。

  “我是那么的看重你啊,阿达,打开你的邮箱看看吧。如果你还认我这个老师的话,就去认罪吧,我会去看你的。”李余彬不忍心再说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


4.

  汤达峰今年28岁,他是6岁拜李余彬为师的。在那之前,他的父母双双得了绝症离去,因为父母和李余彬关系不错,所以临终前,父母将他交给了李余彬抚养。

  从那天起,汤达峰就跟着李余彬生活了,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再到考上C电影学院表演专业,李余彬明里暗里都给了他很大支持。也是在6岁的时候,汤达峰壮着胆子对李余彬说道:“求您教我表演的艺术,我愿意一生一世服侍您!”

  李余彬冷冷地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服侍我,我先问你,小小年纪,你为什么就想要学表演?为什么就不能选择其他的事情?比如当个建筑师、军人什么的,也比这个要好些。”

  汤达峰回答道:“长大以后我想成为和您一样德高望重的人。”

  李余彬心中暗暗吃了一惊,但是他表面仍然不动声色,继续沉声问道:“你吃得了这份苦吗?”

  “就是苦断了手脚,我也不怕!”汤达峰坚定地说道。

  “嗯。孺子可教,”李余彬的脸色这才好了点,但随即他又板着脸说道:“如果你想跟着我学表演的话,先把你这说空话的毛病戒掉!你现在先给我好好读书,考大学的时候能考上电影学院再说。先说好了,学费我会帮你,但是其他的,你就必须得靠你自己!”

  之后,12年的寒窗苦读,汤达峰都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初衷。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汤达峰最终如愿以偿地考上了C电影学院的表演系,但当他兴冲冲拿着录取通知书给李余彬看的时候,李余彬只是说了一个字:“哦”。

  当天晚上,李余彬将汤达峰带到了自己的卧室里,让汤达峰跪在了墙上贴着的C电影学院的标志徽章前,并说道:“你如果真心想要拜我为师学表演,就先来拜过了这个校徽。我们这所C学院是神圣的地方,我也只能引你入门,最终能不能成功,全在于你。你要发誓立愿,就在这神圣的校徽前立。人在做,天在看。你可以欺骗我、欺骗你自己、欺骗所有人,但是你绝对不可以欺骗天和这校徽!”

  汤达峰听了,心里顿时感到震惊,他连忙小心走到徽章前,肃然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大响头。平时的他因为从小在逆境中长大的原因,很会察言观色和见风使舵,此时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在心里默默祷告道:“希望校徽能保佑我,学到老师的所有本事,让我成为一个像老师一样的大师。”祷告完以后,他又觉得刚才的话语似乎有些不妥,于是连忙双手合十,虔诚而大声地说了一句:“只要老师愿意尽心教我,我汤达峰这辈子一定忠心服侍老师,到死方休!”

  “好了,起来吧,一会儿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今晚就在我家里睡吧。房间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出去左转就是。一会儿你换完衣服,就回到这个房间来见我。”李余彬的语气稍微有些缓和。

  汤达峰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走到了老师为他准备的那个房间。他推门进去一看,房间虽然并不宽阔,但是却非常干净整齐,床铺、桌椅、柜子以及床上叠着的一套衣裤全都是崭新的。他一时愣在了那里说不出话来,从小到大虽然一直跟着老师吃苦受难,尝尽了人间愁苦,哪里见过这么整洁的房间?他愣了一会儿,猛地想起老师还在等他,便赶紧脱下了身上的旧衣裤,换上了那套新衣裤。顿时,他就感觉到了自己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只是手脚有些发麻,似乎仍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他在房间里来回转悠了几圈,手脚才恢复了往常的利索。他心里想着老师,不敢再浪费时间,连忙走了出去。李余彬正沉着脸,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他忽然觉得,见到眼前的老师竟然像是见到了再生父母一般,顿时心里涌上一股暖流,眼眶一湿,差点掉下几滴眼泪。李余彬却沉声说了两个字:“站好。”

  汤达峰连忙挺直了腰板,看着老师的目光充满了感激。李余彬却像没看见似的,继续沉声说道:“今天,我教你表演的第一课:传道。在我们C电影学院,关于表演有四大块的考核标准:声、台、形、表。从专业角度讲,这是考核学生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演员的标准。”

  顿了顿,李余彬继续说道:“表演这个职业是备受瞩目的,它有它不为人知的一面,大多数人包括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它表面上的那一层光鲜、美好,而很少会去想那些学表演的人背后付出的那些艰辛、努力和汗水有多少。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有幸进入演艺圈成为一名演员的话,我希望,在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你能牢记我唯一的十二字告诫:戒骄戒躁,不忘初衷,坚守本心。”

  “是,老师,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汤达峰给李余彬磕了一个头。

  “今晚先教你表演专业的入门第一课:形体训练,”李余彬仍然沉着声,“站桩会吗?”

  “会,以前在学校军训的时候练过。”汤达峰点了点头。

  “很好,那现在就给我站上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你不可以动,否则重来。站够了时间,才可以吃饭。”说完,李余彬便转身出去了。

  汤达峰明白,老师这是要让自己学会吃苦,不吃苦,怎么会有成就呢?他不敢迟疑,赶忙摆出了站桩的姿势。


 5.

  虽然军训时教官有要求做过站桩,但最多一次也就站了十来分钟,要一次性站够四个小时,谈何容易?只要脚下一感到麻木或者汗水爬过脸颊,汤达峰的身体总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有好几次差点重心不稳栽倒在地。但是,他都咬着牙坚持下去,他心里头存着这样一丝执念:“如果熬不过这点辛苦,将来怎么熬得出这辈子的穷人命?”

  这时,天色也越来越暗了,从房间外飘来了一股饭菜的香气味道,以及老师一家人的说话声和吃饭声。汤达峰劳累了一天,早就已经是又累又饿了,但是此时他却只能吞一口唾沫,然后继续站桩。不一会儿,天色就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老师一家人已经吃完了饭。

  李余彬一手拿着一支牙签悠闲地剔着牙齿上挂着的饭菜残垢,另一只手则拿着当晚的晚报慢悠悠地看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则在厨房里洗刷着碗筷,水龙头发出“哗哗”的流水声。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仿佛谁也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在默默站桩的汤达峰……

  又过了一会儿,深夜,李余彬一家都各自去睡了。临睡前,李余彬走到汤达峰的旁边说道:“师母给你留了饭菜和汤,你站够了时间就去吃吧,记得要热一下,否则会弄坏肠胃的。”

  李余彬一家刚刚睡下不久,汤达峰便感觉自己的双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已经不是他在站,而是他的腿已经成了“雕像”。

  终于,漫长的四个小时到了。汤达峰松了口气,他艰难地抬起手擦掉了脸上的汗水,虽然现在已经有些晚了,但是要吃上热饭菜和热汤的话还是可以的。但是,此刻的他却再也没有力气迈出一步了,他只朦胧地感觉到自己的腿似乎软了下去,然后就瘫倒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皮子,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老师给他的那个房间的床上,老师正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他连忙要起来,却全身无力,手臂也非常酸痛,根本撑不起身。

  李余彬神情严肃,依旧用他那沉重的语气说道:“从今天起,我会将我这从事表演专业二十年来所学的东西一点点传授给你,你必须牢记我教给你的每一个字。你的站桩基础还算过得去,等你休息好了,就起来继续练。在你没有练出点真本事前,你的每一餐只有一个白馒头和一碗小米粥。等你练出本事来了,再加饭菜。”说完,他转身出去了。床头前的柜子上,摆着两个小碗,果然只有一个白馒头和一碗不见任何油水的黄色小米粥。

汤达峰看见这两样东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第一关都如此艰难,那后面还有多少苦头要吃呢?自己会不会撑不下去?但是,转念一想,如果能熬过去,哪天像老师一样出了头或者运气好能进演艺圈的话,那时候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被万人敬仰吗?

  迟疑了一会儿,他咬着牙撑起了身体,虽然食物稀少,他却像见了山珍海味一般,很快就将那碗小米粥和那个白馒头吞进了肚子,连一滴粥水都没有剩下,虽然远远没有饱的感觉,但是却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忙走出房间,在空旷的走廊上二话不说,又开始练起了站桩。

  暑假的前半个月,他都在练习站桩,终于能做到连着站四个小时纹丝不动了。李余彬看到了以后,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明天开始教你步态训练。”

  那天晚上,他的饭菜里多了一碗豆角。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除小米粥和白馒头以外的任何菜了,吃下豆角的第一口,他流下了幸福的泪水,仿佛见到了自己去世多年的亲生父母一样。

  后面的事情,就像他预料的一样:步态训练练得差不多了,接下去就学习舞蹈基础,舞蹈基础打扎实了,又还有公关礼仪、化妆、音乐基础……等这些学完了,暑假也已经接近了尾声,即将迎来大学的新生活,他也才开始每餐饭菜都能见到些肉类。两个多月以来的艰难和苦痛,早已经多得数不清了。然而,老师却说,这只是刚刚摸到了门而已,接下来,还有更多要学习的知识技能……

  之后的五年里,李余彬分别教了汤达峰文学名著赏析、美术基础、影视艺术简史、表演与编导、舞台语言技巧、艺术理论基础、影视名著欣赏、影视制作技巧……每一样,汤达峰都学得非常刻苦认真,不敢有一点松懈。

  汤达峰以为,自己总算学有所成了,然而,老师却说:“如果你是想要像那些毫无演技可言、吃着青春饭却能拿天价片酬的小鲜肉那样的话,也勉强可以养家糊口。但是,我要教你的远远不止这些,你要是急着出去证明自己也可以,门就在那边,不过,你一旦出了这个门,我就当从来没收过你这个学生,你也不要再认我这个老师。”

  直到二十八岁,老师才将自己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地全部倾囊相授给了他,虽然已经学到了老师的所有知识技能,可是他的心里却非常苦闷。

  这二十二年来,老师从来都没有对自己露出过一丝微笑,更没有夸奖过他哪怕一个字。自始至终,老师始终板着脸,总是嫌他做得不够好,每时每刻,他都得尽心尽力,处处小心。虽然这二十多年以来他都没有担忧过自己的吃穿住行,但是他也没有安心过哪怕一刻甚至是一秒钟,就是在睡觉的时候,也时常梦见老师大声责骂着自己,经常吓得他从睡梦中醒来,醒来后身上是一身冷汗……平时,除了老师教导他的东西以外,家里无论多大多小的事情,他都要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抢着去做,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就连一个保姆都不如。

  即便心里苦闷,汤达峰的心里始终牢牢地存着感恩的念头:老师这是希望我成大器,这样的大恩大德,一丝一毫都不能忘记。

  让汤达峰心里对老师的怨恨越积越深的,只有三件事情,又或者说,是三件事物。

  第一件,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钱”字。学艺的前五年,老师管制他的吃穿管得很严苛,他从心底里是非常感激老师的。可是,从第六年开始直到现在,老师时不时会带着他和其他的学生去参加学院或者外面的舞台上进行表演,有时候还会去当地一些剧组试镜,客串个小角色什么的,按理说,应该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奖金什么的,可是老师却一分钱都不给他。等到老师将平生所学传授完以后,奖金那些也应该翻倍了,可是仍然没见老师给过他一分钱。后来,在一次舞台表演下台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老师的另外几个学生说,他们每个月去参加演出最少都能拿个几百块钱,最多的可以拿上千。他顿时惊呆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单单对他那么刻薄,他心里虽然震惊,但是却只能忍着,也不敢去问老师。一直忍到现在,自己早已在表演方面展示了惊人的才能,却仍然连个乞丐都不如。

  第二件,是婚姻。他拜师时年仅六岁,还比较幼小。在上学的时候,才渐渐知道了有男和女这两种性别的人,心里头就开始痒了起来。在学校或者在外面见到女孩子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偷偷看上两眼或者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什么,但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毕竟自己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又没有学成像样的本事,哪个女孩子肯跟他?他只能更加刻苦,一心盼着学有所成的那天,才好论男女感情的事情。如今,自己也快三十岁了,早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老师却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这个时候的老师对他来说,已经像是自己的父亲一样了,这婚姻大事,充当父亲角色的老师不开口提起,他这个做徒弟的哪里敢开口询问呢?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继续等。老师的另外几个学生在毕业以后就各奔东西了,有的去大城市闯荡了,有的留在了这里找了另一半成家立业了。这个时候,老师的名气已经非常高了,他的学生走出去,只要一说是李余彬的学生,自然就会有女孩子愿意嫁,如今,那些学生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的已经在演艺圈里混出了名气。而唯独他一个人,眼看着就要三十了,却仍然是光棍一个。

  第三件,是名利。最开始的时候,别说他自己,就是周围的外人,有哪个没有说过,他这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能被李余彬收养,是世代修来的洪福?可是现在,他自己却开始怀疑起来:自己学习表演一方面是因为热爱,另一方面是为了能学出本事,熬出个头。但是,现在就连老师都说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他却仍旧只能跟在老师身后,连远离一步都不敢,更不用说大声说话什么的了。

  其实,老师身上的本事他已经全部学到了,而且,他觉得老师似乎有些不善变通,思想观念有些落后了,而他却能想到许多东西。有时候,老师遇到难题,他鼓起勇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竟然令原本毫无头绪的问题迎刃而解,由此,老师的名气才越来越高。但是,这些事情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功劳和名声都归了老师。就以他自己现在的能力,走到哪里都不愁生计,可是在老师这里,却过得像条看门狗一般。有很多次,他都想偷偷逃走,可是一想起老师这二十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他又犹豫了,就连迈出那扇门的勇气都没有。

  他盼望着有一天能自己独当一面,已经盼了很多年,可是现在却被老师死死压制着,心里那朵象征着希望的火花也越来越暗,看不到任何希望。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心里涌起了一个阴险的念头,逐渐让他迷失了自己:要想出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老师,最起码,也要搞臭他的名声……


6.

  终于,能彻底摆脱老师的机会来了。

  那天晚上,老师的一个学生提出要请吃饭报答老师的恩情,汤达峰也跟着去了。

  那名学生如今已经进了演艺圈,当上了一名导演兼演员,拍了很多爆款的网剧、网络电影和电视剧,也出版了很多销量可观的书籍。在饭桌上,他时不时地朝李余彬敬酒,感激老师的教诲之恩,在座的其他人也都说着恭喜或者感恩之类的话语。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汤达峰的拳头放在双腿上攥得紧紧的,他眼中喷出的火像是要烧死在场所有的人一样。

  不一会儿,饭局就散了,大家都喝得有些多,走路歪歪斜斜的。汤达峰倒是一滴酒也没喝,所以他搀扶着老师,开车送其回家。路上,汤达峰故意问道:“老师,现在您是回学校还是回家睡呢?”

  “回学校吧,我就在办公室沙发上凑合着对付一下。要是回家的话,我怕吵着你师母和孩子。”虽然喝多了,但是李余彬却仍然保持着教授的风度,说话依旧条理清晰。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样说,正中汤达峰的下怀……

  在将老师安置到沙发上以后,汤达峰偷走了老师的身份证,然后回到了车上,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墨镜、口罩和帽子——这是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准备的,当然,是以老师的身份买的。

  以前,要做学术报告前,老师就是这样的装扮进入那家宾馆的,只有第一次去办理的时候,他才露出了自己的脸。这也并不奇怪,毕竟,老师在本市也是有些名气的人,当然不希望太过招摇。

  常年跟在老师的身边,已经让汤达峰非常了解老师的举手投足了,而且在体型和身高上,他和老师几乎一模一样。戴上墨镜、口罩和帽子以后,旁人根本分辨不出两者的区别……

  而作为汤达峰实施犯罪道具的受害人——冯思婷,她和他一样,都是电影学院的学生,老师曾经教过她一段时间的表演。在开始行动前,汤达峰偷偷用老师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她,约她在611房间见面,说是她手里有篇论文需要做调整,但是只有今晚才有时间……冯思婷毫无戒备,那晚就像设计好的一样,来到了611房间,但是,一开门,她就被捂住了嘴,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强行拖到了床上。

  之所以选择奸杀,汤达峰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他杀死冯思婷以后会将之前搜集的老师的头发放到她的手里,嫁祸给老师,如果能冠上“禽兽教师”的名号,就更好了;第二就是,二十八年以来,他还没尝过女孩子的味道……

  一切,似乎很顺利。

  但是,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天衣无缝的完美犯罪呢?


  李余彬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是自己的爱徒汤达峰想嫁祸给自己,他知道爱徒这么做的原因,但是,他要给他一个机会。

  于是,他将一封电子日记发到了汤达峰的邮箱里。

  看完那封邮件的汤达峰,当场嚎啕大哭起来,悔恨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到了地上……

  日记里,写的是老师对汤达峰的成长记录——


  汤达峰6岁的时候,我收养了他。这孩子手脚灵活,争强好胜,自尊心强,能吃苦耐劳,有些像我,是可造之材;

  10岁,连跳两级,考上初中,难得,应当喝两杯庆祝一下;

  13岁,获得中考探花,强过当年的我,非常不错;

  16岁,拿到C电影学院录取通知书,当晚,体现出了强于我的耐力,是块好钢,需要加强锻造;

  21岁,学有所成,已经初现大器材质,仍需再造;

  26岁,我已将我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于他,我这近8年来的一些成就,功劳里有他七成。再过两至三年,他将超过我。但是仍然要压一下他,切忌不可让他骄傲。


 7.

  “咔嚓”一声,陈达生将冰凉的手铐戴在了汤达峰的手腕上,他看着眼前这个本应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语气中充满了叹息:“可惜啊,年轻人,你误解了你的老师。如果你能再坚持一下,再等一等,说不定幸福就朝你走来了。”

  “阿达,”李余彬的声音有些沙哑,“安心走吧。老师会经常去看你的。”

  “老师……”汤达峰此刻已经是泣不成声,“对不起,我、我不该……”

  “啪”的一声脆响,狠狠的一记耳光拍在了汤达峰的脸上,李余彬冷冷地看着这个爱徒,说道:“你自己做的孽,谁也救不了你,做错了事,你就得得到惩罚。现在,你,给我走!”

  “老师……”汤达峰泪如泉涌,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您……保重!”

  陈达生一挥手,一旁的谢景状便走上前来将汤达峰押上了警车。临行前。汤达峰最后一次看了一眼养育了自己22年的恩师,发出了一声大吼……

  车子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这是个可怜的人啊。”黄可娴说道。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陈达生总结道,他看着有些苍老的李余彬,说道:“李教授,我很遗憾事情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警方也不希望会是这样的结局……”

  “陈警官,不用说了,”李余彬无力地摆了摆手,“这是我育人方法不当,才以致于阿达做出了这样辱师丧道的可恨事情来。这件事情,我才需要负责任……”

  “李教授,您也别太自责了,”陈达生安慰道,“是他的心太浮躁了,他太想证明自己了,才导致酿成这样的惨剧的……”


  证明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汤达峰最终却以这样极端的方式以身试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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