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学期期末语文模拟考试的作文是写《我的老师》。我执教七年级158和159两个班的语文，我不是班主任，改到试卷后却有不少学生写到我，心里甚是开心。其中学生们都不约而同用到同一个词来形容我——“温柔”。我惊讶，我疑惑：“我温柔吗？学生怎么会觉得我温柔？”于是我开始审视我的惊讶，我的疑惑。
自从我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我的世界里已不知“温柔”为何物？回想自己当班主任的那三年，我发现——原来我是一个如此紧绷的人。
初为人师时，我22岁，年纪不小了，但一直生活在象牙塔的我稚气未脱，一看就是一个刚毕业的黄毛丫头。我不想让学生和家长看着我年轻，经验不足，然后看轻我。我力求外表给人传达的第一信息是：成熟，干练，专业，可信赖。所以我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开始包装自己。
一直穿平底鞋的我一上班就踩6厘米的细跟，为了走出成熟有气场的步伐，在宿舍的镜子前来回彩排。有时候穿一天高跟鞋，脚趾头被严重挤压，直到回到宿舍，我才敢卸下这让我疼痛难忍的桎梏。开学头两个月都是这样过的，我多希望能穿上平底鞋，每一步都走得自在舒服，可是我不敢，哪怕是我最喜欢的小白鞋，包括白色的运动鞋，那是青春的代表。冬天，我的冬鞋也是高跟的，我特别记得有一双厚底鞋，它的防水台就有4厘米，后跟8厘米，穿上的确腿长一米八，但真的很笨重，每走一步都像拖着铁坨踩高跷，毫无美感……我现在难以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买那么丑笨的鞋子，那是我的审美吗？当然我的审美是为我所塑造的形象服务的，在我想要的“成熟”面前，审美不值一提。后来实在受不了每天如此，买了中跟鞋，跟高3～4厘米，但无论如何，必须要有跟高，一直到现在，我买的鞋子都是有跟高的。
我害怕听到家长说：“这是你的老师？她看上去好小哦！”我恐惧，这好像是对我的否定。于是我摒弃一切显年轻的打扮：不敢扎太高的马尾，不敢穿T 恤，不敢穿白色的外套。哪怕是穿了T 恤，也只能作为内搭，外面必得套一件风衣，要显得成熟稳重。如果实在热得不行，我在办公室暂时脱下外套，但只要有学生出现，哪怕只是路过办公室，我也会立马披上外套。我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暗黑系，特别大冬天，每天都裹得像黑寡妇似的。有一次，我穿着姜黄色中袖紧身上衣，下身一条不规则条纹A 字裙，本来单看也没什么，但是配了一件墨绿色的长款风衣，踩上一双黑色细高跟，再我那齐肩的黄卷毛……那个画面我不忍回首，与我同龄的女同事见了我睁大双眼：“太老气了，穿得像三四十岁的女人。”我的心被沉重一击，倒不是同事说话直，而是我在想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这副模样？为什么我连穿衣服都不能做自己？为什么穿个衣服都这么累？可是冷静想想，我好像别无选择。
我鼓足勇气脱下了重重的外壳，穿了白色T 恤和白色的衬衫，加上高腰黑色紧身裤，一双白色运动鞋……阳光打在白衣上，白衣上的反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整个人都被照亮了，这清爽，这自在，这才是真正的我。可是当我照例去班上巡查时，班上学生用不同于往常的眼光看我，甚至有些男生上下打量我，这些眼光可能是好奇，可能是眼前一亮，可能是别的……那一刻，我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总之我浑身不自在，我像是一只没有带壳的蜗牛，肉体暴露在众人面前。我感觉那一双双眼睛简直要看穿了我，看透了我。我故作假穿新装的皇帝，若无其事地走过教室，画面的每一秒我都感觉无比漫长……我赶紧回到宿舍，披上外套，我安全了。
直到工作第二年后，我体重不到90斤，连25码的裤头都要系皮带，系皮带都要打孔。昔日胶原蛋白满满的脸变得棱角分明，颧骨突出……我发现我老了，我慌了：我还未曾年轻过就老了，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美好人生从头开始，于是我走进理发店，跟托尼老师讲：“我要剪一个减龄的短发”。曾经拼命装成熟，现在却努力扮嫩，可笑的人生啊。
剪了短发之后，整个脑袋都轻盈了。我和学生已彼此了解，看上去成不成熟已经不重要了。但我每天上班依旧像去战斗，穿着就是我的铠甲。高跟鞋和裙子让我在工作中难以施展拳脚。而且裙子太女性化，我虽身为女儿身，却看不惯太娘炮的女人。要做就做一个能打的女孩，不管漂不漂亮，都要有一点血性方刚，手无缚鸡之力哪有战斗力。我每天身穿很A 的中性风，甩着飘逸清爽的短发，雷厉风行地穿梭在校园，原则性强，管理学生说一不二。那时教物理，每次去上课都要七七八八准备一大推实验器材，无论多重，我都表现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举手投足干脆利落。有一个初二男生，每次我走进他们班教室，都会听到他的声音：“哇！物理老师好帅！”我望向他，，嘴角一抿，自信一笑。
听到别人夸我帅比夸我美，我心里更得意。曾几何时，我都差点忘了自己是一个女生。见学生扫地时不紧不慢，我一把抢过扫把：“你在绣花吗？跟个娘儿们似的磨磨蹭蹭。”然后，扫把一挥，三下五除二，搞定！从此扫地的学生看到我，画面立马倍速播放。教物理，难免会磕伤碰伤，有一次和学生在物理实验室整理器材，手不小心被玻璃割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一男学生拿来酒精和碘酒，我选酒精，学生拿着沾湿酒精的棉签心疼地要帮我擦伤口，他看着血红的伤口想下手又不敢下手……我推开棉签：“长痛不如短痛”，顺手拿起开盖的酒精往伤口上到……我深吸一口气，再如释重负地呼出来：“这感觉……爽！！！”学生那表情就像酒精倒在了他伤口上：“啧啧，老师，我知道今天的作文写什么了……”
我一直喜欢《红楼梦》里的宝钗，我喜欢她，仅仅是因为感同身受，同是大观园里最不像少女的少女。我同情她，可我一直活得像她。回首当初，不禁感慨……
为什么把学生想得那么可怕？
为什么认为年轻温柔是种罪？
为什么不能允许自己和学生一起长大？
其实没有谁对教师的穿着要求如此苛刻，是我给自己施压：泯灭年轻，泯灭女孩的模样，为的就是让别人看上去我很强大，一个能文能武的外表……所幸，如今我不再需要靠着装来支撑。来普满中学的这一年，是我生命最舒展的一段时光。我的性格里依旧有很多男性特质，但我从未想过我会与“温柔”挂钩！可能是不当班主任的缘故还原了我温柔的底色，也可能是当班主任的经历让我有了温柔的底气。
普满中学：李燕凤
2021年7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