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略阳山里走出来的读书人,那些物质匮乏的岁月里,山里的亲戚们总会捎些自产的东西给父亲分享,常见的就这腊肉、黄豆、核桃和柿饼。那时还小,不识稼穑,这些东西在我眼里不如一颗水果糖更有吸引力一一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甜食的引力巨大无比。但这些东西却为家居日子添了丰厚,为我后来岁月里无法改变的饮食喜好烙下印记。有了这些家乡来的食材,父亲会变怎花样为我们改善周末的生活。腊肉煮熟了,瘦的切成小块做零时,一条一条撕着吃;肥的炒蒜苗、豆豉,烧菜苔;骨头炖萝卜,炖出雪白的汤汁。黄豆可炒了做零食,生豆芽,打豆浆,做菜豆腐。柿饼可以煮进涝漕里,是很好的夜宵。核桃更妙了,除了很是气派的待客,做元宵馅,蒸花卷,做扁食之外,父亲会经常给我们烧罐罐茶喝一一主要是母亲爱喝。这些吃食在小时候看来稀松平常,甚至不如一个果酱面包高大上,日常伴着,可有可无。
长大了,离开父母有了小家试着做各种菜式。做饭我有点天赋,基本一看就会,一做就成,色美味佳。可吃来吃去,依然习惯并渐渐喜欢做家乡普通味了:苕芽饭、浆水面、面皮菜豆腐,尤其是略阳小吃节节子和罐罐茶。我从未在略阳生活过,这些饮食的偏好,除了血脉,还有自小吃着家乡产的、父亲做的这些长大,深入骨髓了。
罐罐茶
一直以来,冬日里回到娘家,父亲总是说,烧的有茶呢,快喝碗去,核桃很多呢。
周公巷里开了家略阳小吃,在卖罐罐茶。”午饭的时候我和父亲说。“你去吃过吗?好吃吗?”父亲问。“没你做的好。”我答父亲是略阳人,幼年住在深山,一家人守着一架山,沿袭着羌族人的生活习俗。罐罐茶是冬季夜里消夜的小吃。不知道是因为父亲过多的描述,还是我前生就在那里生活过,脑里还残存着记忆,总有一幅场景像画一样的清晰:门外漫山遍野的雪,堂屋里架着一笼明火,火上有半人高的架子,架子上是两个瓦罐,整个房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加杂藿香味的奇异的罐罐茶香。一家人围着火笼,或者还有来串们的长辈,听有见识的老人讲洪秀全起义,讲绿眉毛红眼睛的老毛子,女人们议论哪里的菩萨显了灵,谁家屋里闹了鬼…..说话间,一个瓦罐里的茶叶和藿香熬制的汤开始滚了,便有人熟练的一手提了罐耳一手扶着罐盖,将熬好的茶水篦另一个罐子里,再掺了水,继续熬。这时女人早就备好了灰面和了清水的面汁,缓缓的搅拌进呈着茶汤的瓦罐,瓦罐里的面汁开始变成红赫色——罐罐茶就要出锅了。别急,火边烘烤的带皮核桃也有了香味,剥开外壳,取出桃仁,在手掌轻轻一揉,吹掉薄薄的桃仁衣,捏碎,放在呈好茶的碗里,算是作料,恭恭敬敬的捧给最年长的,然后,在一一的熬,依年岁和辈分轮流的品尝….
父亲十四五岁就离开家在外求学,不知道是凭着记忆还是专门在老乡那里学过的,一到冬季就给我们烧茶喝,不同与那个熟悉场景的是我们姐妹围着煤炉,煤炉上是沙锅,核桃仁是精致的烘焙好,去皮,剁碎,再用葱油炝好,在奇异的茶香里听父亲讲红楼,讲二乔…..那是我最初理解的围炉夜话。后来,我多次去过略阳,品当地著名的罐罐茶,有很多诸如油炸豆腐丁、锅巴、黄豆,鸡蛋皮等作料,堆在茶上,但是怎么也吃不出父亲做的罐罐茶的滋味。
吃晚饭的时候,餐桌上多了罐罐茶和葱油炝好的核桃仁,我边吃边赞:“还是爸爸手艺好,什么作料都不如核桃。”父亲得意的说:“那些作料都是没有核桃时的替代品。”我享受着父亲烧制的美味,比罐罐茶更美的滋味是父亲看着我贪婪的吃相时流露出的满足的神情。
磨珍子
据老爸说他们一家人守着一架山。山里人自然有山里的饭食,除了腊肉、柿饼之外,略阳山里饭有"五子登科"一说,我记得的有:节节子、磨珍子、拔拉子,还有两子不记得了。
节节子就是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菜豆腐节节,现在汉中有很多家,颇受欢迎。风景路翠庭对门那家我强烈推荐。他家还有一个略阳特色饭:磨珍子。因为此名头尚未打响,所以他们的招牌上写着玉米珍稀饭。磨珍子当然不同于普通的玉米珍稀饭,做起来也是颇有讲究的。最好是春末夏初的时侯,新鲜苞谷和洋芋都刚刚成熟,山里坡地上有的是。灶头上有新腌的花辣菜浆水,去冬收的地边黄豆也还剩了不少,各种小葱野菜门前屋后多了去了。炸一瓮油泼辣椒,细细地弄上三五个小菜。石磨洗净了,先推泡好的黄豆,不用太细,也不用过渣,要的就是粗粒的口感。含了豆渣的浆汁入锅,削几个新洋芋切成滚刀,让洋芋的香味慢慢地与豆浆融合。慢火,一定要慢哟。小心扑了锅、小心粘了锅底起了锅巴。石磨不用洗,剥下的新鲜的苞谷粒上还有乳白的浆在往外爆,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粗粗的推磨,磨成金黄的浆汁。嗯,差不多洋芋要𤆵了。随手从灶台边的浆水缸里舀两瓢浆水水水把漾起的豆浆沫打下去。这时非常重要的一步开始了。擀面杖出手了。一边用擀面杖搅,一边倒苞谷浆,力度、浓度、热度都要恰恰好。力度不到会粘锅,不仅起锅巴还有焦糊味,浓度不到不顶饱、太稠成搅团了。这时锅里会冒一个个的泡泡,此起彼伏的,小心烫着咧⋯很快,可以出锅了。我妈说:苞谷没血性,一暖就热。就着小菜和核桃做的花卷。嗯,好吃的了不得。番外:今天冬至,没蒸花卷蒸了包子。苞谷浆是夏天打好冻冰箱里的,豆浆用的豆浆机,洋芋买的镇巴扶贫户家里种的。
拔拉子
做过磨珍子之后,中午吃饭时我问老爸:拔拉子还记得么?老爸平日里略显浑浊的眼睛忽然清亮了:记得。我问:好吃么?老爸肯定的点点头:好吃。我问老爸:您还记得怎么做么?老妈插嘴说:把拌好的苞谷面稠糊糊沿着碗边用筷子拔到煮开的锅里⋯我疑惑了,说:不对吧,那是鸡脑亮拌汤。老妈不是略阳人,又没在略阳生活过。这一生,爱极了她的老爸依着她的口味吃了一辈子。拔拉子是杂粮饭,老妈不爱吃,所以没在家里做过,老妈应该是不知道的。老爸说:拔拉子是干饭,有腊肉哩,有点像炒米饭。只有在回忆老家里的一些事情时,患海默思症的老爸才会思维清楚的像个正常人。拔拉子,略阳山里饭之一。食材当然是山里不可或缺的苞谷面、腊肉。山里的大米稀罕,纯米饭是老弱病残的营养品,间或吃顿带米的,一定要夹点杂粮进去,粗粮细作,也算是一种一顿改善伙食的美味。做法如下:将米饭蒸熟后,撒入新鲜的包谷面、腊肉丁搅拌均匀后,继续蒸十分钟左右便可。首先米饭得是控了米汤的,软硬适当。过干苞谷面挂不上,过软不成型没有颗粒状。米饭与苞谷面的比例决定了色与味,最佳的配比是苞谷面把大米刚刚裹上,腊肉应是蒸熟的切成米大的颗粒,肥瘦兼半。腊肉的咸、鲜苞谷面的甜,裹上大米的香,相互滋养,色泽黄白相间,营养与口感米面兼备,吃起来膨松软糯,尤其是配以腊肉,食用时佐以小菜。略阳山里虽然缺少大米白面,但水肥地美,并不缺少做小菜的食材。腌小葱、炒豆鼓、拌萝卜丝、炒洋芋丝⋯⋯七八个小碟小碗,红红绿绿,佐着金黃的拔拉子,真真的色香味俱全。
菜豆腐节节
当下在汉中的小吃界,略阳的菜豆腐节节应该是占了一席之地了。而我,小时候并不待见。
小时候每到周末,家属院家家户户都会在头天晚上泡豆子,周天一大早开始架起小手磨推豆子,熬豆浆,打发孩子舀一大勺米去换面皮。周末的伙食是从面皮稀饭愉快的开始的。
孩子们更爱吃豆浆稀饭,汉中人习惯称之为甜浆稀饭一一很准确的把豆浆和水熬出的滋味描述出来了。大人们却中意吃菜豆腐稀饭,浆水点了豆浆,豆腐切块熬于清浆之中,独有的酸香。转眼我从大人变成老人,儿子从孩子变成大人,我们都一步步从喜欢甜到中意酸了。生活的甜渐渐散去之后,酸苦才更能持久的霸占人生。
每次,老爸会留一点酸浆和几块豆腐,和一团苞谷面,做一份菜豆腐节节。那时候我是尝都不尝的,一是不喜酸,二是不想吃杂粮。
"长大后,我就成了您"终于,父母的口味成了我的口味,菜豆腐节节成了最喜欢的家常饭之一。
做菜豆腐节节,当然先得把泡发好豆子磨成浆,最好是石手磨,手磨形如一轮山月,直径一尺左右,寸余厚薄,上盘一侧安一直角拐柄,上下两页磨盘长相厮守,永不分离。锅台上放上磨架,再置上重合磨页左手执勺,右手握柄,一手灌豆,一手拐磨,转速不紧不慢,勺磨配合默契。人,一伏一起;勺,一添一转。勺盆叮当,磨盘悠转,雪白的豆浆缓缓淌进容器。磨好了浆,再细细滤过渣,之后倒进锅里,把豆浆烧开,用提前准备好的酸浆水一勺一勺的倒进锅里(俗称点豆腐),慢慢形成豆腐,如果想吃硬一点的,可以捞起来用棉布包起来,在上面放一小盆水,压数分钟便可。
接着就该点豆腐了,好坏全在这“点”的功夫上,用上好的酸浆水点出的豆腐白、活、细、绵、精、嫩,后味清幽淡远,略带甘甜。
在点豆腐的空隙,可以和面做节节。把白面和包谷面按三比二的比例拌匀,倒入适当的凉水,和我们平时擀面的程序相同,和好后醒半小时就能擀了,擀薄后,将面按6寸左右的宽度分开,撒上包谷面叠起来,一刀一刀的切成2—3毫米宽的细条,捞出豆腐,烧开浆汤,切好的节节散开下到锅里,看金黄色的节节和着星星点点的豆花在锅里翻滚,浓郁的浆味和甜甜的包谷面味随着掀开锅盖的瞬间钻进五脏六腑,别有一番风味。盛饭的时候,分三个步骤,第一舀汤,第二捞节节,第三舀豆腐。这样的话,汤养着节节,豆腐点缀着节节。
小菜精美也是必须的,在磨珍子、拔拉子里都讲过,这里就不缀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