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一切,恍如昨日

晨曦从木窗的雕花镂空中钻进丝丝光亮,跳跃的光线中能清晰地看到漂浮的尘土。

刚一进门,一股阴凉扑面而来,长久空置的老屋独有的味道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

半年前有消息传出来,这一片将被划为开发区,所有的老破旧都要拆,我们便将奶奶送到了养老院。如今真要拆了,奶奶几天前打电话给我,让我陪她回去再看看。

要我说也没什么可看的,有用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可老太太发了话,我要是不答应,大半夜被哥哥的越洋电话亲切问候,这滋味可不好受。

“把窗打开来透透气吧。”奶奶跟在我身后进来。

木窗上的插销落满了灰,我稍稍用力便将它拔起来,轻轻一推,窗就开了。

阳光一下子冲进来,如同一只灵巧的小兽跃窗而入,一声不响地东跑西窜,四处闻嗅,好奇地挠着落灰的老家具,最后,在这时光停滞的房间里找了个最阴凉的角落,悄悄地卧了下去。

窗户一打开,屋里的东西看得清楚了。

最里面一张雕花架子床,床梁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被时光褪去了颜色的纸包。奶奶说过,用红纸包住小孩胎发挂在床上,小孩子能睡得安稳、长得健康,这两个便是奶奶为我和哥哥挂上的。

东面靠墙放着一个大樟木箱子,铜片锁扣上没有落锁,只用一支铜钎子插着。

樟木箱子旁边并排放着五斗柜,柜面上一个老式座钟,钟摆静静地悬着,指针停在了一点二十六分。

座钟旁是一个已经掉漆的妆奁匣子,三层小抽屉,最上面一层打开是一面镜子,小时候我没少对着它臭美。

西面靠墙两顶双开门大衣橱并排放着。为了捉迷藏,里面的衣服经常被我们弄得乱七八糟,晚上我和哥哥躺在床上继续玩闹,奶奶就在一旁边收拾衣柜边数落我们。

“好婆,您这一屋子都是古董宝贝啊,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我扭头对着正在窗子下的书桌那儿放包的奶奶说道。

奶奶轻轻地笑了:“小财迷,你懂什么是古董?这些家具都是后来打的,不值钱,以前的那些要能留下来,才是真的古董呢,可惜......。”

“你再看看橱柜抽屉里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我去西屋瞧瞧。”奶奶说着转身朝西屋走去。

“好婆,现在就流行这些复古家具,稍微收拾一下特别好看,都给我吧。”我一面说着,一面挨个儿打开衣橱门、五斗柜抽屉。

西屋传来奶奶的声音:“你现在住学校宿舍,哪有地方放啊。再说了,这都落满了灰,收拾起来也麻烦。你舅爷爷已经跟人讲好了,明天就来把这些家具收走。”

“没事儿,等我毕业了,挣了钱,就买个大house,等哥哥回来了,我们还住一起。到时候,您的房间还布置成这样。”

“好,等你哥回来了,我们还住一块儿。”奶奶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音透过堂屋,搅乱了静止的浮尘和时光。

衣橱、五斗柜、书桌都没啥可看的,依着我财迷的性格,连妆奁匣子都没放过,也没捡到一分半分的。

“好婆,您收拾的也太干净了,没什么落下的呀。”我冲着西屋喊道。

还剩樟木箱子了。以前这儿不仅用来放棉被,奶奶还喜欢把东西藏在里面。一方细棉布淡棕色格纹帕子,包着几枚从清朝就传下来的铜板、民国时期的老银元、一枚紫铜针箍、一对镂花金手镯和一只银链怀表,塞在箱子最底下。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会儿没少磨着奶奶把它们送给我,尤其是那对镂花金手镯。小女孩爱臭美,好多次我悄悄把它们拿出来,套在自己的细胳膊上,手腕上戴不住,能一直捋到靠肩膀的位置。

后来,爸妈不在了,为了我和哥哥上学,这些物件一点一点的变少了、不见了。等到手镯不见的时候,哥哥考了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我上了大学,奶奶也老了。

一阵风吹过,窗前的玉兰树轻微摇摆,树叶窸窣,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奶奶曾说过,院子里的这棵玉兰树已经有数百年历史了。数百年来,花开花落,世界旋转变化。如今,它也将随着老宅归于沉寂。

想起英年早逝的爷爷、因野外勘探发生意外双双离世的爸妈,看着把我和哥哥拉扯大的奶奶日渐佝偻的后背,我的心头升起一丝怅然,刚才的轻松被沉重取代。用不了多久,这座装满我们祖孙三人生活回忆的老宅,也将不复存在。

我将目光从玉兰树上收回,转头看向樟木箱子,取下铜钎子,用力抬起了盖子。一只玉兰簪静静地躺在箱子里,孤零零地......

“好婆,这儿有一支簪子。”我冲西屋的奶奶喊道。没有回应。

“好婆,好婆......”

“好婆!”

房间里一片静寂......没有好婆,没有老宅......

沙发旁的落地灯散着柔和的黄色光晕,将我笼罩在一片温暖安宁中。把关关送回家以后,我回到独自一人居住的家中,躺在沙发上,回想着那个在办公室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男人,竟然睡着了。

陪奶奶回老宅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些细节在记忆中扎了根,有些却早已遗忘。如今回想起来,老宅附近确实有一座青石桥,只因桥的年代久远、不方便车辆通行,人们在不远处的河面上又另造了一座宽敞平整的新桥,青石桥便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那次陪奶奶回老宅后没多久,一切都被拆得七零八落,又被推整填平,青石桥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拆了吧。

只是,突然梦见十多年前的事,梦境中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情景,连我和奶奶的对话都那么的清晰,对爸妈的回忆和情绪也是当下真切产生的,一切,都恍如昨日。只除了最后那支莫名出现的玉兰簪。

想起玉兰簪,我四下寻找,记得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是将它放在手提包里的。我起身来到玄关,从包里拿出玉兰簪,边仔细端详边走回沙发。

和梦中的簪子一模一样。

细长的银质簪身,顶端镂花簪托包裹着润白的玉兰花,层层花瓣次第展开,是玉兰盛开时的模样。将簪子对着灯光,玉质花朵似有微光轻轻流转,温润淡雅又灵动鲜活,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上一段故事:桥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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