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流去,人已昔,转回首,念成忆。
守?或,不守?
(一)
“老陈啊。”
电话那头,村长接到老陈的电话有些兴奋,已经好几年了,都是他给老陈打电话,老陈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哎,村长。”老陈慢悠悠并低沉地说了一声。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考虑好了。”
“真的考虑好了吗?”
“真的。”
“太好了。”这时候电话那头的村长显得更兴奋了,“你在家里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就去接你。”
“嗯。”老陈叹口气,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
“也不用收拾什么东西,这边什么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嗯,也没有啥东西。”
“唉,守了这么多年也苦了你了。”村长在电话里的语气突然沉重了起来。
“嗯,不守了。”
“嗯,不守了,来新村,跟乡亲们一起过好日子,大家都想着你呢。”
……
(二)
山里的白天有些短,感觉才过中午没多久,太阳就压到西山头了。
坐在门槛上的老陈把电话挂了,抬头看了看山顶的太阳。然后,他的目光散落在院子里,而这时阳光也散落在他满是沧桑的脸上,黝黑的面膛被阳光映得有些泛红。老陈的眼里,饱蘸的是深不见底的幽邃,闪烁着让人有些心碎的忧伤。他那深黑的瞳仁中,平静里却隐藏着一段难以释怀的过往。
再向远,老陈的目光散落在村庄里。这是一个位于深山里红色砖红色瓦的古老村庄,在年华的冲刷下,这红色越发深重了,现在显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凝重的胭脂红,这片胭脂红已经承载了老陈五十几年的生命。很多外来的人都会惊讶地说这个胭脂红的村庄好漂亮呀,于是就拿起手机相机这里拍拍,那里又拍拍,甚至有几个会画画的,还支起画布画个没完。但在这里过了一辈子的老陈,却没有太多的感觉。
老陈就这样安静地把目光散落在村庄里。
突然,一阵欢快的鞭炮声震动了老陈的耳朵,紧接着是一束束的烟花冲上了这个胭脂红村庄的上空。青石巷子深处,一抬大红的轿子被四个轿夫迈着花步抬了过来,三十出头的老陈一身红色的新郎袍,满脸喜气地偷瞧着大红的轿子也大步走了过来。院子里村庄里的乡亲们都聚在门口,翅着首等着迎亲的队伍把新娘迎进门,迫不及待地等着看新娘子的模样……
又突然,一声婴啼,接生婆吴阿婆把老陈的闺女抱到了老陈的面前,欢喜得给老陈报喜。老陈把闺女接了过来,又把闺女抱给躺在床上的媳妇儿灵玉看,看到孩子的灵玉,红扑扑的脸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抱着闺女的老陈,望着媳妇儿也笑了。
第二天,抱得了闺女的老陈就按当地的习俗,在院子里的桂树下埋下了三坛女儿红……
(三)
再突然,灵玉一声传遍了山谷的凄惨哭叫声,让老陈机灵了一下。
老陈的闺女刚满月,也才起了名字之后没几天,就丢了。
在房后山上干活的老陈听到这声凄惨的哭叫声,马上慌张地回到了家。
“我就上个厕所的工夫,闺女就没有了。”丢了孩子的灵玉眼睛有些直了,说话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我想叫你来着,可谁知道这个工夫也会丢孩子呀。”
“没事啊,没事啊”老陈把灵玉拥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灵玉的后背,“我现在就去追,跑不远的。”老陈安慰完媳妇儿,就跑了出去。
可是,老陈顺着村庄里唯一一条通往山外的山路追了好远,也没有追到偷走他闺女的人。回到村庄的老陈又在村庄里找了一遍,可是什么也没有也找到。只是听别人说中午的时候有一辆面包车在村口的小桥那边停了好久。
夜幕已经拉上了,胭脂红的村庄在昏暗的街灯下,好像是刚刚流出来似干涸未干涸的血。老陈在老街上低着头走着,一种极其纠结又极其无助的情绪充斥着他,他头脑里不断地充斥着自己那小闺女红扑扑的小脸和天真的笑容。早上小闺女还在自己的怀里,可现在却不知道哪去了。老陈越想越难受,突然,瘫坐在潮湿的青石街上,心如刀绞,眼泪从他紧皱着的脸上流了下来。
“没事啊,不会丢的,不会,我报警,他们能帮我们找回来的。”
老陈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的时候,灵玉正蜷缩在屋里的一个墙角,全身发抖,嘴里不住的叨咕着“我闺女丢了”。老陈心里又是一阵刀绞,急忙把灵玉抱在了怀里,安慰着灵玉。可是话刚说出口,自己又觉得超级无助
“我闺女丢了。”灵玉抬着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老陈说,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眼睛已经红肿成了小馒头。
“来,上床躺一会儿,不会丢的,你上床,我就报警,他们能帮我们找回来的。”老陈把颤抖着已经一身无力的灵玉扶上了床,然后,播通了报警电话。
(四)
焦急,煎熬,不知所措,不思饮食。
一个星期过去了,但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我闺女丢了!”
灵玉已经瘦了一圈,脸色更加苍白,神情更加恍惚。
“不会丢的,已经报警了。”老陈的眼窝也已经陷下去了,但还要硬装着坚强安慰灵玉。
“可是——”灵玉想说什么,可是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窗外,“我闺女丢了。”然后,眼泪又流了出来。
“不会丢的。”老陈一皱眉,然后顿了一下,“我自己去找。”
灵玉的头马上转回来,期盼地看着老陈,说:“去哪找?”
这时候老陈也向窗外看了一眼,实际他也不知道要去哪找,然后转回头对灵玉说:“出去了,总会找到。”
“那我怎么办?”这时灵玉打了冷战,突然眼光又暗了下来,这几天灵玉的胆子突然变得越来越小,每天必须老陈抱着才能睡去。
“没事的,一定能找回来的,你放心,找到了,我就回来。”老陈抱了抱灵玉说,“我会每天晚上给你打电话。”
“嗯,一定要打,已经没有闺女了,再没有你,我会疯的。”灵玉胆怯地往老陈怀里倚了倚。
走出家门的那天,老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古老的村庄,已经看惯了的那片胭脂红好像突然又深重了一层。
灵玉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他。轻轻的山风,抚动灵玉的头发,在憔悴的脸旁摇晃。只一个星期的时间,灵玉好像老去了十个年头。
老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五)
五年,五年过去了。
五年怎么过去的,老陈也不知道。五年里他走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走过了不同的地方。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太阳,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地方,可是对于老陈来说,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一样,每一个地方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每一天,每一个地方,都一样,一样没有闺女的消息。
每个月,不管走出去多远,老陈都要赶回家里一趟。
每次回到家来,老陈都要把灵玉紧紧地抱在怀里。每次把灵玉抱在怀里,老陈都能感觉到灵玉越来越虚弱,精神越来越恍惚。灵玉见到回来的老陈,马上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胆小地扑到老陈的怀里,只是一个劲地哭,一个劲地叨念着“我闺女丢了”。
“没事啊,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灵玉叨念了五年了,每叨念一句,就像一把刀刺进了老陈的心里,但,他还要坚强地安慰灵玉。
再次出门时候,灵玉拉着老陈的手不让他出门。老陈看着灵玉,心里也是万分不忍,可是,他还是轻轻地把灵玉的手放下,走出了家门。
(六)
在去往更远地方的大巴上,连日奔波的老陈坐在大巴的后排座上很快就睡着了,并且睡得非常沉。
突然,重重的一个大巴掌扇在了老陈的脸上。一下就把老陈给扇醒了,老陈迅速睁开眼睛,眼前有两个蒙着面的男人手里拿着刀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老陈马上向四周看一下,看见车上的乘客都充满恐惧地歪着头楞楞地看着他。这时候车已经停了,车头还站着两个蒙着面拿着刀的男人。
老陈心里一惊,心说这是遇到抢劫的了。
“你个死东西,睡得还挺香。”还没有等老陈回过神来,其中一个蒙面的男人把刀往老陈脖子上一架,“睡觉的时候把包还搂得挺紧,把钱拿出来。”
听着蒙面男人的话,老陈本能的又使劲儿地抱一下背包。可是,还没等他的劲儿使上来,另外一个蒙面的男人,一把抓住老陈的背包,使劲儿一拽,就把背包从老陈的怀里拽了过去,然后,一甩手,把背包扔给了前面的那两个蒙面的男人。
“钱在哪?”拿刀架着老陈脖子的蒙面男人又狠狠地问。
“没——,没有——”老陈支吾地说,这时老陈还有点蒙。
没管老陈的话,另外那个蒙面男人就开始搜老陈的身。把老陈身上可能的地方搜过一遍,他们确认没有钱之后,就去抢另外一个人的包了。
搜完了最一个人的身,四个劫匪,拎着“战利品”准备下车。
“还我的包,包里有闺女的照片和我的手机。”突然老陈从后排座冲了出来,冲着劫匪大叫。
“滚你妈的犊子。”还没下车的劫匪一脚就把老陈踢翻在地,然后下车去了。
“行了,保命要紧,还要什么闺女的照片和手机呀。”这时候旁座上一个中年男人,低头小声地跟老陈说。
“不行,还我闺女照片,还我手机”老陈就像没有听到中年男人的话一样,又疯了一样从大巴上冲了出去。
“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吗?”大巴外面,两个蒙面的男人把老陈压在身下恶狠狠地说。
“还我闺女照片,还我手机,我还要去找我闺女。”老陈在两个人的身下挣扎着。
“滚你妈的犊子,还敢跟我们要东西,你信不信我一刀捅了你。”一个蒙面男人突然把刀尖抵住了老陈的后心。
“大哥,你先别捅他,我有办法。”另外一个蒙面的男人跟拿刀的男人说了一声之后,急忙跑到大巴车的门口,冲着司机大叫,“滚,现在开车赶紧滚,要不我把你们都捅了。”
“下面还有一个人呢?”司机师傅怯怯地说。
“什么人不人的,我叫你滚就赶紧滚,你信不信我先捅了你。”蒙面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刀大叫。
“快走吧!”这时候有好几个乘客胆怯地催促司机。
随着大巴的马达声响起,大巴车带着一车的恐惧开走了。
(七)
然后,四个蒙面的男人也开着车走了,把装着老陈手机和闺女照片的背包也带走了。
荒山野岭里,最后只剩下了老陈一个人。老陈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这里离山外还有多远。现在他没有了背包,没有了寻找闺女用的照片,没有了每天跟灵玉联系的手机,没有了身份证和钱,被劫匪掰过的膀子还在一阵阵的疼痛。
荒山野岭的,几乎见不到过往的车辆,就算幸运的见到一辆,但也没有停下来把老陈带上。于是,老陈就只能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一直走到了晚上,老陈也没有走出深山。
而这个时候应该是他给灵玉打电话的时间,可是,手机被抢了。老陈只能背靠在一棵树的根下,望着黑洞洞的天空,他想象着灵玉那张已经憔悴下来一直流着眼泪的脸,他想象着没有等到电话的灵玉是怎么的烦躁和焦急,她也许真的能疯了。想着想着,无助的老陈突然伤心地哭了。
第二天的中午,老陈终于拖着饥饿并疲惫的身体走进了城市,这是一个离老陈家乡六百多公里远的城市。这一宿,没有接到电话而烦躁焦急的灵玉的样子一直缠绕在老陈的脑子里。所以,刚走进城市的老陈需要马上买回家的车票。可是,他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从昨天到今天的中午,他水米未进,就更别提买车票的钱了。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灵玉拉着他的手不让出来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听灵玉的,后悔为什么不坐火车,却跑去坐大巴,他真的后悔急了。
吃喝都是小事,他需要一张火车票的钱才是最着急的,这么多年忍饥挨饿他已经习惯了,但每天给灵玉打电话不能断。
“各位好心人行行好,路上遇到了劫匪,东西都被抢了,求二百元钱,买张回家的火车票,感谢,菩萨保佑大家。”也不知道老陈从哪捡到了一截粉笔,在人行道上写下了这些文字,然后虔诚地跪在了地上。
一直到晚上,也没有人给他一分钱。老陈用焦急的眼光看着过往的行人,可是很多人都躲着他走,还窃窃私语地说又一个骗子来这骗钱来了。
一直到了半夜,城市的人群已经散尽,城市突然安静了下来,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冲上了老陈的头脑,再加上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老陈突然就晕倒了。
老陈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城市的生命又从夜的安静里活跃了起来。但是,在老陈的脑子里只是缠绕着烦躁且焦急的灵玉。突然,老陈这个恨自己啊,为什么不先借一个电话给灵玉打个电话呢。
老陈拦起了一个年轻人,幸运的是,年轻人对老陈借电话的事情没有拒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还没听到英语的提示音,老陈就觉得脑袋嗡的一阵眩晕,然后,一晃就没有知觉了。
(八)
老陈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房间的床上了,房间里白墙白布,床头有一个用来挂点滴瓶子的架子,感觉像医院,可是又没有医院那种强烈的药物味道。
老陈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醒了。”这时候推门走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小伙子。
“这里是医院吗?”老陈急忙问。
“不,这里是流浪人员救助站,你在大街上乞讨晕倒了,有人给我们打了电话。”年轻人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宿了,你的身体非常虚弱,我们已经给你打过了糖水。”
一听又一个一天一宿过去了,老陈急了,也不吱声,下了床就要出门。
“你要干什么去?”小伙子急忙拦住他。
“我要回家。”被小伙子拦住了,老陈一边扒拉着小伙子一边说。
“你身体还很虚弱。”小伙子拉住老陈说,“你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你要再养几天才能走。”
“不行,我都好几天没有联系我媳妇儿了,她会疯掉的。”老陈焦急地说。
“来给你电话,你现在联系一下。”说着小伙子把电话递给了老陈。
“不行啊,关机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陈没有接小伙子的手机。
“别急,没准现在开机了呢。”一看老陈还是没有接电话,小伙子把手机收回来,“来,你说号码,我来播。”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老陈没有办法,只能把号码给了小伙子,可结果还是一样的。
“不行了,你别拦着我了,我要回家。”听着电话里的声音,老陈更急了。
“不行,你不能走,你身体不行。”小伙子又拦住了老陈。
“我求你了,让我走吧。”老陈真的急了,双膝一软就给小伙子跪下了,眼泪如同泉水一样流了下来。
(九)
求助站专门派了一辆车把老陈从六百多公里之外的城市送回了家乡。
灵玉蜷缩着躺在床上,不住的哆嗦着,两眼无光,眼泪已经把床单润湿了一大片,嘴里叨咕着:“老陈,你哪去了,咱们不找了,找不回来了,不找了……”已经被灵玉拆开的手机扔在了床上。
“灵玉!”老陈一把就把灵玉抱到了怀里,“我回来了,我错了,我不找了。”
“哎,你谁呀。”灵玉突然从老陈怀里挣脱,“快帮我个忙,我的手机坏了,我接不到老陈的电话了。”
“灵玉,我是老陈呀,你老公!”老陈惊讶地看着灵玉说。
“快,帮我个忙,我不知道怎么修了,老陈打不通我的电话,他会着急的。”灵玉没有理老陈的话,而是把床上被她拆开的手机捡了起来,递到了老陈的面前。
老陈接过手机,眼泪像倾盆的水一样涌了出来。
“好,好,我给你修,一会儿老陈就来电话了。”老陈含着眼泪把手机装上了,然后开机递给了灵玉。
老陈在房外含着眼泪拨通了电话。
“哎,老陈呀!”灵玉在电话里兴奋地说。
“哎,灵玉。”老陈憋着眼泪说。
“对不起啊,我手机坏了,害得你这两天没有打通电话。”
老陈的眼泪没办法控制了,又涌了出来。
……
“你是谁呀,你来我家干什么?”挂了电话,老陈又回到了屋里,可是,灵玉却奇怪地问他。
“嗯——”老陈又有点儿抑制不住眼泪了,但他还是强忍了一下,忍住了,“我是老陈的弟弟,他给我打电话说他不在家,让我帮忙照顾一下。”
“啊,原来是小陈呀,来坐啊,嫂子给你做饭吃啊。”说着灵玉就开始忙乎着做起了饭菜。
看着灵玉忙乎着的背影,老陈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他后悔透了。于是,眼泪就又涌了出来。
(十)
“你咋还不回来呀,总麻烦小陈不好呀,这么多年了,咱们不找了,行吗?”
每天的晚上,老陈都要在房外给灵玉打电话,灵玉在电话里总是这么说。
“再找找,能找回来的。”老陈总是含着眼泪这样回答。
一晃又是六七年过去了,老陈没有再出去找闺女。
灵玉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终于虚弱到只能躺在床上了。
“老陈!老陈!”
一天,老陈正坐在外屋门槛上望着这个古老的胭脂红色的村庄发呆,突然听到灵玉叫他。老陈心里一惊,急忙奔回了屋里。
灵玉这时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到老陈回到屋里,灵玉的眼睛里发着光。
“老陈你啥时候回来的呀?”灵玉突然对老陈说。
“灵玉,你认出我了。”这时候老陈感觉自己心里的结一下就解开了。
“什么认出认不出的,你不是我老公吗。”
“嗯,是我,是我。”说着老陈上了床把灵玉拥到了怀里,然后,感动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梦到闺女回来了。”灵玉拥在老陈的怀里。
“只是梦,咱们以后不找了,咱们过咱俩的日子。”老陈抚摸着灵玉的后背说。
“会回来的,一定。”灵玉轻轻地说。
“都这么多年了,那时候她那么小,唉——”老陈抬头望了望窗外。
“会回来的,我去她的梦里告诉她。”灵玉继续轻轻地说,“你一定要守着家,等着闺女回来,行不行?”
“行,咱们一起守着,守着闺女回来。”说着老陈的眼里又湿润了。
“嗯,你一定要守着,等闺女回来了,带她在这胭脂红的村子里转一转,让她看看家乡有多漂亮。”灵玉在老陈的怀里蹭了蹭说。
“嗯,一定,守着,一定,家乡漂亮。”老陈又使劲抱了抱灵玉。
突然,灵玉扶着老陈胸口的手滑了下去,伏在老陈怀里的脑袋也耷拉下去。
“灵玉——”
载着灵玉尸体的灵车从村庄的青石巷穿过,老陈望着不断经过眼前的房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一栋栋的胭脂红全都消失了,而是变成了一副副惨白哭泣的脸。
(十一)
“老陈,你还真的要这么守下去呀,大家可都搬出去了,都过上好日子,村子里就剩你一个人了呀。”老陈坐在门槛上,望着胭脂红色的村庄发呆,旁边蹲着的村长发愁地说。
时间又过去了五六年,因为山里的交通不方便,所以,人们的生活一直没有富裕起来。于是,当地政府就开展了新农村建设,把生活不富裕的深山里的村庄迁到山外去,然后,生活就有了一个翻天覆地的改变。可是,老陈却一直没有搬。
“不搬。”老陈还是呆呆地看着村庄说。
“为什么不搬呀,就是为了婶子临死时的一句胡话?”
“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什么是胡话,那是她对我嘱咐,我相信。”老陈忽地转过头来,瞪了村长一眼,结果吓了村长一跳。
“唉!”村长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我今天先走了,叔,你好好考虑一下啊。”
这个村庄确实只剩下老陈一个人了。由于没有人了,村庄里房屋上开始肆意的生长起了青苔和爬满了藤蔓。这样一来,就又给这个胭脂红色的村庄凭添了一些不一样的颜色。于是,就吸引了更多的摄影和美术爱好者来这个拍照或写生。
时间又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
有一天,一个叫王信的愣头青小伙子拿着相机非要老陈配合拍一张照片。开始的时候,老陈很不愿意,自从闺女丢了之后,除了办一些必须要办的证件,他就没有再照过相。可是,这个小伙子真的很愣,非要老陈配合一下。最后,老陈实在没有办法了,便配合小伙子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小伙子乐颠地开车走了,临走的时候,还给老陈扔下话说等照片洗出来了,会给老陈送过来一张。当然,老陈不会在意他的这句话。
大约两三个月过去了,老陈还跟往常一样坐在门槛上,望着这个古老的胭脂红色的村庄发呆。然后,老远看到一辆小轿车停在了小桥的那头,从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那天非叫他配合拍照的愣头青小伙子王信,另外一个是二十左右的小姑娘,长得清秀漂亮。两个人下车之后,直奔着老陈的家就走了过来。
老陈看着两个人走过来,心里在想,如果自己的闺女没有丢,也应该差不多这么大了。
“陈叔叔,你好呀。”小伙子老远的就跟他打招呼。
“你好,你怎么真的回来了。”老陈急忙站起身来。
“不是说好了吗,照片洗出来我就给您送过来。”小伙子说着把一张照片递给了老陈。
“嗨,费那事干啥,我也看不懂。”老陈把照片接过来,端详了起来。
“陈叔叔,这是我的朋友,雨婷,现在在上大学,她听说山里有一个胭脂红色的村庄,还有一个独居的老人,也非常感兴趣,便也跟我来了。”王信指着姑娘说。
“陈叔叔好,我是雨婷。”说着雨婷伸出手要跟老陈握手。
“哎呀,不握手,我这手又黑又糙的,再抓破了你这细皮嫩肉的。”老陈没敢去握雨婷的手。
“哈哈,陈叔叔,人真好。”雨婷铜铃般的笑声,让老陈想起了自己的闺女,他心想,如果闺女还在他身边的话,可能就不会像面前这个雨婷这样开朗了,山村里的姑娘总是很羞涩。
“啥好不好的,都半截进土的人了。”说着老陈从屋子里拿出来两把小凳子,让王信和雨婷坐下了,自己还是坐在门槛上。
“陈叔叔,讲讲你的故事呗?”坐下之后,雨婷很真诚地问。
“一把老骨头有啥好讲。”
“讲讲嘛,陈叔叔,雨婷是大学文学社的成员,在搜集一些乡土人情的故事。咱们这个村子,别人家都搬出去了,只剩你一个人了,一定是有故事的。”这时候王信也用非常诚恳的眼光看着老陈说。
老陈看了看王信,又看了看雨婷,一看他们就都是好孩子,而且他的故事真的还没有谁知道呢,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闺女肯定是找不回来了,有两个孩子听听自己的话,也是好事。于是,老陈便把自己的故事讲了出来。
“陈叔叔,你相信阿姨去逝时候说的话吗?”听完老陈的故事,雨婷充满感情地问。
“相信。”老陈深呼了一口气说。
“感觉不是可能的事呀,你为什么相信?”王信瞪圆了眼睛说。
“我相信灵玉。”老陈叹了一口气,然后,把眼光投向胭脂红色的村庄,“但,我知道是不可能的。”
“陈叔叔,这个山村真漂亮。”随着老陈的眼神,雨婷的眼光也落在了这片胭脂红之上。
“是啊,灵玉也说漂亮。”
“陈叔叔,你闺女还活着。”雨婷转过头来突然对老陈说。
雨婷的话把老陈给惊到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雨婷。
“陈叔叔,是真的,他叫文桂,是我的高中同学,你相信阿姨就对了,阿姨真的给她拖梦了。”雨婷有些急促地说。
“真的?”老陈一脸的吃惊。
“是真的,文桂最近总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的情景跟陈叔叔家这边的情景一模一样!”雨婷继续急促地说。
(十二)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中午刚过,老陈正拿着铁锹在桂树下整理着什么。就看到村口小桥的那边停下了两辆轿车,然后,从轿车里下来了五个人,其中有王信和雨婷,还有一个年龄跟雨婷差不多的姑娘,另外两位是年龄跟老陈年龄差不多的夫妇,看上去是城里人,要比老陈显得年轻很多,只是感觉有点儿心事重重。
下车之后,跟雨婷年龄差不多的姑娘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被雨婷催了一下,才走过小桥来。
看到这些一群人走进了院子,老陈只是立在桂树下望着大家走了进来。
“陈叔叔,这就是文桂,就是你找了快二十的女儿。”大家走近了,雨婷急忙把文桂拉到老人面前。
看着文桂,老陈眼睛里漾起的泪光,那种历尽沧桑的辛酸,那种期盼了近二十年的眼神,此时全部转化成了眼泪,流了出来。
文桂抓到了老陈的手,看着老陈流着眼泪的眼睛,自己的眼泪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而这个时候她却不知道跟面前这个老人说什么好了,只是与老陈泪眼相对,心里不住的难过。
“陈叔叔,你先别哭,这是你亲闺女吧?”这时候在一旁的王信开口说话了。
“都这么大了,怎么认得啊!”老陈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说。
“你说说,你闺女身上有什么好辨认的记号没有?”王信接着问。
“你这孩子,人家父女都相认了,还要什么记号不记号的。”这时雨婷的妈妈突然有些埋怨地说。
“孩子臂膀后侧有一大两小的紫色胎记。”老陈说。
听完老陈的话,文桂心里一惊,自己身上没有老陈说的一大两小的紫色胎记。
“闺女,咱们走,他们父女已经相认了,没有咱们的事了,咱们走吧。”这时候,雨婷的妈妈突然拉起有些吃惊的雨婷就往外走。
“妈,你别拉我,我有,一大两小的紫色胎记,在我的臂膀上呢。”雨婷甩开妈妈的手,皱着眉,瞪着眼跟妈妈叫道。
听完雨婷的话,雨婷妈妈显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然后,用力地捶了一下雨婷爸爸的胸膛说:“当初我说把这三个胎记做下去,你心疼孩子疼,不给做,这回好了。”说完雨婷妈妈就哭了起来。
而这时候雨婷的爸爸也惊了,他打心里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
在场的其它的人这时候也都惊呆了,这个翻转来的太突然了。
“陈叔叔,还有其它的记号吗?”这时候王信又问。
“耳朵后边还有一个挺大的黑痣,孩子丢的时候,是用一个写着她名字陈红女的小被裹着的。”
“啊!”突然雨婷的妈妈蹲在地上大声地痛哭起来。
雨婷的爸爸也霍地一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唉声叹气起来。
“是我,文桂,是我,不是你。”这时候雨婷的情绪有些激动了,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文桂有些不知所措,她现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把雨婷搂到了自己的怀里,任由雨婷在自己的怀里哭泣了。
“十九前年的一个开春,我和雨婷妈妈出门办事,在火车站遇到了一个抱小孩子的女人,那个女人神情恍惚,眼神总是东张西望的,而怀里的孩子却老老实实的,一直不哭,也不动弹。”
过了一会儿,大家的情绪都有了些缓和,王信把大家招呼到屋里,各自坐下之后,雨婷的爸爸开始讲述十九年前的故事。
“雨婷妈妈觉得这个女人很奇怪,说可能是个人贩子,就让我去看看。当我走近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就一个劲的躲我。一看有点躲不开我了,可能是害怕了,抱着孩子就跑,我就在后面追。火车站人多,女人也跑不快,我快追上她的时候,她突然一转身,把孩子使劲地往我这边一抛,我急忙把孩子接住,然后,再找女人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当时是开春,一直是阴雨天,天气又湿又冷,孩子只包了一个小被,我们怕孩子冻着,就先把孩子抱回了家。本来,我们想着把孩子抱回家就报警的。可是,孩子是一个小女娃,太招人喜欢了,妈妈抱着她就舍不得了。要知道雨婷妈妈已经检查出来是不能生育的了。”
“于是,我们就有了私心,把孩子留下了,起了名字叫张雨婷,又找了人给上了户口。一过就是十九年,我们原以为,这事情就会这么顺顺利利地过下去,谁曾想——”这时候雨婷爸爸又痛苦地叹了一口气,“谁曾想,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大家都非常沉重地听着雨婷爸爸的讲述着。
突然,雨婷妈妈扑腾地一下跪到了雨婷面前,哭着乞求道:“闺女,你不要离开我,是妈妈错了,妈妈以后一万倍补偿给你亲生爸爸,只要你不离开我。”
可是,现在的雨婷情绪已经低到了极点,她对现在任何的事情与语言都作不出什么反应了,所以,对妈妈的话,她也很木然,没有做任何反应。
“大哥,求你了,不要让雨婷离开我们,要不,你跟我们走,去县城里住,我们养活着你。”看着雨婷没有反应,妈妈又跪着来到了老陈的面前。
而老陈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反应,呆呆地,脑袋里一片空白,雨婷的妈妈“嗷”地一下又大声的痛哭起来。
(十三)
“跟我来。”过了一小会儿,老陈突然站起来说,然后,迈步走出房门,往院子东侧的桂树下走去,众人急忙跟在后面。
老陈抓起铁锹,一锹一锹地在桂树下面挖了起来。
老陈从桂树下挖出三坛酒,然后,一坛一坛的搬到了雨婷的面前。
“我知道你好就行了,这三坛女儿红,是在你刚出生的时候你妈催我埋下的,现在你带着这三坛酒跟你爸爸妈妈回家吧,以后,愿意的话常回来看我一眼就行。”老陈静静地说。
“我妈埋在哪了,我想去给我亲妈磕个头。”看着地上的三坛女儿红,雨婷轻轻地说。
“没埋,你妈的骨灰就在屋里柜子上呢,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老陈说。
几个人又来到了屋里,一个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骨灰盒安静地被放置在了柜子上。
扑腾一下,雨婷就跪下了,眼泪流了出来,眼睛盯着骨灰盒说:“妈,我回来了,那么多年你吃苦了,女儿给你磕头了。”说着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脑门都磕红了。
看了雨婷磕完三个响头,老陈也扑腾的一下跪下了,说:“灵玉啊,你看到了吗?我相信你,一直守着呢,真的把闺女守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呀。”说着老陈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扑腾扑腾两下,雨婷的养父母也跪在了灵玉的骨灰盒前面,然后,雨婷的养母说:“嫂子,真的对不起呀,让你和大哥受了那么多年的苦,都是我们的错。不过,你放心,雨婷之前在我家是好好的,以后也一定是好好的,她永远是我的亲生闺女,大哥以后也肯定是我的亲大哥。”
(十四)
雨婷和养父母离开之后,老陈把灵玉的骨灰盒抱了出来,放进了刚刚挖出三坛女儿红的土坑里。
“灵玉啊,这回你看到闺女回来了,我也该让你入土为安了。”老陈蹲下来,深情地看着骨灰盒说,“咱们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人住了,大家都搬到新村去了,村长已经催过我好多遍了。我也不能总难为他,所以,明天我也要搬走了。”然后,老陈叹了一口气,“你一个人在这别害怕啊,等我死了,就马上回来陪你。”
然后,老陈站起身来,拿起铁锹,轻轻地把骨灰盒培上了土。
完事之后,老陈给村长拨通了电话。
第二天,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村长怕老陈的东西多,特意借了一个大面包车来接老陈。但老陈却没有什么东西可拿。
在面包车上,透过车窗,老陈留恋地看着他已经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村庄离他远去。
“村长,停一下车。”当面包开到东山山岭之上的时候老陈突然说。
村长一脚踩停了面包车,问:“怎么了?”
老陈没有答村长的话,一拉车门,就下了车,然后,在细雨中远远地望着山下这个古老的村庄。这时候,细雨中的胭脂红尤显得鲜亮红润,透着一种朦胧又鲜活的美。
“怎么了,后悔了吗?”村长从车上下来,走了过来。
“真漂亮。”老陈痴痴地说,“结婚那天灵玉就说咱们村庄的这片胭脂红非常漂亮,有了闺女之后,还非得起名叫陈红女,我一直也没觉得怎么样,现在看来是真漂亮呀。”
2017年12月23日
此篇为之前怀双所写琅琊令之女儿红|梦寻的姐妹篇,文章结尾有一些文字有重叠,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