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雨的家乡石涧村,因为群山阻隔,交通不便,贸易物流极不发达。千百年来,基本上靠的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山民们有限的物品交流大都是通过庙会和集市实现的。
杏雨从小就跟着父母赶集赶庙会,上初中后便开始独立去。不为好玩看热闹,而是为了替父母分劳。她常常背着自家产的鸡蛋、石榴、柿饼、红枣、黑枣、绿豆、芝麻、花椒等,到集市庙会上卖。换回的钱,除了供家里日常开销,还要应付姐弟几人上学的费用。
在杏雨的记忆里,越近年关,大人就会越来越忙,再忙也要抽时间赶庙会。石涧的村民年关常去的是泉口镇庙会,杏雨记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赶过泉口镇的庙会,但记忆最深的,是她上初中一年级时,姐弟三人一起去的那次。那次他们是去卖鸡蛋。因年关临近,一些城里的国营企业为准备年礼,常常开车到乡下收购柴鸡蛋。柴鸡蛋就是农家院里放养的土鸡下的蛋,营养丰富不说,味道比养鸡场产的鸡蛋也要好很多。
之前,杏雨家的鸡蛋都是卖给走街串巷收购鸡蛋的小贩。平日里鸡下的蛋都攒起来,除非是过节或生日,否则家里是舍不得吃一颗的。等攒够一斤左右,就卖给来村里的小贩。自从城里人开始下乡收柴鸡蛋,便有农户把鸡蛋背到集市或庙会上卖给他们,因为他们的收购价要略高一些。集市、庙会不是天天有,鸡蛋少了也不值得单跑一趟。为此,杏雨的妈妈特地准备了一个能装二十几斤鸡蛋的柳条筐,放在院子里储藏红薯的地窖里。每天把鸡下的蛋收起来,存放到地窖里的柳条筐里,等装满后便背到集市上卖掉。地窖里的温度相对稳定,夏日凉快冬天不上冻,鸡蛋存在里面几个月都不会变坏。
杏雨上初一那年的年根,妈妈因帮着爸爸采石头分不开身,便把到泉口镇庙会卖鸡蛋的任务交给杏雨。妹妹杏芳和弟弟启帆也吵着要去,妈妈应允了。并许诺他们,等卖鸡蛋之后,每人除了可以买两个烧饼作午饭外,还可以在庙会各花几角钱上买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杏芳和启帆便天天盼着庙会的日子。最可笑的是启帆,一天几次到鸡窝里查看有没有鸡蛋,有时甚至守在鸡窝旁边等母鸡下蛋。
泉口镇庙会的日子到了。从石涧村到泉口镇有二十多里地,一路要经过土门、南梁、西流水、牌坊村等几个小村落。杏雨姐弟三人,背一筐二十斤鸡蛋上路。说是一路上要轮换着,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杏雨一人在背。
过土门村之后,要穿越一条几里长荒无人烟的山谷——拉马沟。沟入口处两侧各有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大石崖,成双崖对峙之势。奇特的是,两侧石崖虽然各自犬牙交错,若对在一起则完全合峁。按照地质学的解释,这两侧石崖本属一体,在地质时期的造山运动中,被大自然的伟力生生撕裂开来。
穿越拉马沟,可见到很多奇异的景观。有嶙峋多孔的巨石,有高峻陡直的巉岩,有终年不歇的温泉······在谷深处,还有栩栩如生、形态各异的化石鱼,印刻在谷两侧的石壁上。拉马沟是一条神奇的山谷,跟许多故事传说联系在一起。本地儿童懂事后第一堂文化课,便是听爷爷奶奶讲述拉马沟的传奇。有赶路人夜遇蝎虎精、南蛮子盗水鸡、小白羊化石斑等长长短短十几个。
出了拉马沟,穿过南梁、西流水两个小山村,又翻越一处山坳,便见不远处有一座孤立突起的山岭。杏芳说像极了家乡的海螺山,喊着叫姐姐和弟弟看。杏雨来回走这条路有许多次了,因每次都是急匆匆赶时间,从未留意。这次仔细看了,果然很像:山形浑圆,状如海螺,近山顶处有一块巨大的白色石头,是螺口;更奇的是,更远更高处同样有几座石崖壁立而起,恰如海螺山南面的五指崖。启帆也跟着看,看了却不吭气,只顾低头走路,一问才知道他想家了。杏芳就笑话他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离家还不到二十里就想家。杏雨也笑着说,小帆吃饭拿筷子很低,妈妈说他长大了只怕是要娶个本村的媳妇。姐妹俩一唱一和,说得小弟满脸通红。她们谁也不会料到,启帆长大以后走得最远。
到达泉口镇之前,最后要经过的村庄是牌坊村。牌坊村东口有一座石雕牌坊,高大而残缺。传说,这座牌坊是为一位守节的姑娘而立的,她为尚未来得及娶她就死了的男方守节一辈子,挣得了这座石雕的贞洁牌坊。在杏雨的记忆里,总是有一个疯子,衣衫褴褛地站在残缺的牌坊前,呆呆地看着过往行人。以前独自经过此处,杏雨总是绕得远远的,一边紧张地张望着疯子的动静,一边快速跑过。后来,有人告诉杏雨不用怕,这个疯子从不追逐他人,也不会有什么危害人的举动。
临近年关的庙会最热闹,人多、货品全,卖鸡蛋的农家排起长队。杏雨姐弟三人冻得浑身发僵、嘴唇乌青,不停地跺着双脚,朝手上哈着热气。城里来收鸡蛋的见卖家多,就很挑剔。注意前面一家的鸡蛋因个儿小被拒收,杏雨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再看看自己筐里的鸡蛋,似乎要更小一些,而且颜色也不漂亮。
轮到杏雨他们,姐弟三人一起把鸡蛋筐小心抬到磅秤上。杏雨心里揪得紧紧的,大冬天抹了一把汗。她清楚鸡蛋被拒收的可能性很大,但仍心存一线希望。
果然,收鸡蛋的城里人只扒拉了一下筐子里的鸡蛋,就皱起眉,摇摇头表示拒收。
“叔叔,收下啵!”杏雨求着城里人,城里人仍是摇头,并摆手示意杏雨快点把鸡蛋筐子搬开。
“叔叔,要不就价格低一些······”杏雨不甘心把一筐子鸡蛋原路背回,只求收购价不低于村里小贩的价格就行。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城里人说。
“你们城里人就是不识货!我敢打包票这闺女筐子里的都是正宗的柴蛋。”有人帮杏雨说。
“土鸡下的黄皮小柴蛋才好吃呢!”一位旁观的老者也看不过了,上前说,“土鸡吃虫子吃草籽吃五谷杂粮,下的蛋好吃又有营养,就是个头小些!那又白又大的鸡蛋是洋鸡下的蛋,中看不中吃!”
“可我们收鸡蛋是送礼用的,也得图个好看不是,这筐里的鸡蛋个头太小,颜色也不匀实!”城里人为难地说。
······
到头来,城里人也没有收下这筐鸡蛋。本来说好卖了鸡蛋一人买两个烧饼吃,可蛋没卖成,姐弟三人只好轮换背起二十斤重的鸡蛋筐子,饿着肚子、呛着寒风赶路回家了。
经过一条无名的冰冻小河,正背着鸡蛋的杏芳双腿发软脚下发滑,一个不小心连人带筐重重摔倒在冰上。杏雨和启帆惊叫着,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抢上去,可已经晚了!一筐鸡蛋多半被颠碎,还有不少滚出筐子,在冰上哧溜溜地滑出好远。这可是攒了好几个月的鸡蛋啊,家人谁都不舍得吃一颗!杏芳吓哭了,启帆也跟着哭起来。望着从筐底麦秆缝里汩汩流出的蛋黄蛋清,杏雨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悲哀和无奈!但这个节骨眼上容不得她哭,杏雨一边安慰妹妹和弟弟,一边试图收拾冰上的碎鸡蛋。可那些破碎的鸡蛋,又怎能收拾得起呢?
······
高中二年级那年,杏雨因家庭变故被迫辍学,独自一人去遥远的南方,开始了打工生涯。在思念故乡、思念亲人的日子里,她时常会回忆年少时的一些事。当回忆起这次赶庙会的经历时,杏雨心里已不再有伤感。打工路上连绵的挫败和伤痛,已将这段经历归入另册,成为她记忆中温馨而幸福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