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岁的母亲总是唠叨，要趁现在身体倍儿棒的时候，去她想去又一直没有去的地方走一走。借这个国庆长假，我们便陪着母亲去江西，看看庐山瀑布、景德镇陶瓷、革命根据地——井冈山。
一路上母亲始终保持好奇的状态，在坐游览观光车的时候，母亲拉着父亲，坐在最前排的两个位置，双手抓紧胸前的扶手，回头看着我们，伸出食指：“一个，两个，三个……嗯，娃儿们都在车上，还有座位。”仿佛安下心来，她喜悦地朝车外张望，大声和父亲谈论着，时而指指窗外一闪而过的某处她眼中的风景，时而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眼神。
父亲只是抿嘴微笑，母亲拖长声音想弄明白一个问题的答案时，他就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来。有关庐山、有关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有关蒋介石为了宋美龄在南京种满梧桐树的一个个故事。
母亲像孩子，总是有N+1个为什么？父亲则像智慧背囊，随时回答母亲的所有问题。时而有邻座花白头发的陌生年长游客也开始问父亲为什么？辗转哪个风景区，父亲母亲都是很快和周围的陌生游客像老朋友一样谜互问、神补答。
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人群，他们不用披着寒光闪闪的铠甲在职场拼搏厮杀，也不用患得患失在心里筑一道道冷漠的墙。
他们的心田洒满阳光，没有一丝杂草。
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他们都可以像失散多年的老朋友，拿着茶杯，背着手腕，挎着相机，拦腰系一件或橘色或深灰的外套。随意走，随意聊，随意问，随意答。偶尔爆发一阵大笑，露出孩子般放肆的嬉闹。
他们忘记驼了的背，忘记花白的头发，忘记脱落的门牙。他们历经苦难，似乎不懂沧桑，保留的是对生命的淡定和一脸的灿烂。
跟随在他们的队伍，看母亲大红的衬衣和父亲蓝色格子衬衣混在人群中，听他们随性聊到的话题，感受十月暖暖的阳光晒在脸庞，心里装满对老年人的敬畏和羡慕。
清早的时候，母亲细微的叫唤声把我喊醒：“双儿，双儿，那个吹头发的东西怎么用？你帮我把它的开关找到，那个吹风机和我们家里的不一样……”
我睁开眼睛，母亲湿漉着头发站在床前。
“来，我帮你吹。”母亲乖巧地站在我面前，迎着我吹过的地方，她顺势转动着头。因为她比我高，吹到头顶的时候，见我踮起脚尖，她弯下腰，把头压低到我的胸前。“妈，小心闪了腰。你站直就可以了，我伸长手臂可以吹到你头顶的头发。”母亲看看我手里的吹风机，再看看她比我高出的半个头，“也是，你只比我矮小半个头，这个吹风机把这么长……”她笑笑，瞬间把腰站得笔直。
灯光很暗，我拉开窗帘，让窗外清晨的橘色渐渐停歇到母亲旁边的茶几上。
淡淡的晨光中，母亲的周身散发着一股清洁的幽香，她的每一根头发精神抖擞地伫立着。帮母亲吹头发的时候，生怕不小心弄掉了她的一根青丝，我轻轻伸开五指，将手掌向上，让母亲温软的头发在手心静静地绽放成一朵漆黑闪亮的花。
母亲78岁，满头却找不到一根白发，而且皮肤雪白，这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了十岁。所以，母亲的年龄总是被陌生人猜小很多，这也是她引以为豪的一点。
“妈，你的头发真漂亮!”抚摸着母亲蓬松、柔软、光泽、漆黑的短发，我情不自禁地说。
“都78岁老婆婆的头发了，有什么好看的?你妈18岁时候的两个大麻花辫才是真的漂亮……”母亲一脸骄傲地回味着。
“妈，你错了!你18岁时的麻花辫绝对没有现在的头发漂亮!”“为什么？”母亲看着镜子里的我问。
“妈妈最漂亮的头发，是有孩子的手指穿过发丝的温软；女人最漂亮的脸蛋，是对旁人写满善良的眼神。”我回答很轻，母亲听得很深重。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若有所思。
“慢着，”母亲好像记起了什么，突然对我说，“你把梳子递给我，我要梳一个发型，你再帮我顺着发型吹干。”
我“噗呲”一声笑起来，“还发型呢！你今天怎么这样讲究？”母亲抬起头，“你以为只有你们年轻人爱美呀！我们这些老人还不是一样喜欢别人好看的样子……”
“那我在家里要你化妆你总是不肯，”母亲一下子兴奋起来，“对哟对哟，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这次国庆节出来一趟和在家里真的大不一样哟!昨天看到一个和我一样70多岁的蔡大姐，她还纹眉毛，抹胭脂，擦粉底，打口红了……”“你别鄙视人家，爱美是每个女人的天性和特权，而且那是一个人热爱生活的表现！”我打断母亲。
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反驳，看我收起吹风机，她照着镜子梳理着头发说：“双儿，你能不能够帮我……”说到一半，她羞涩地把话收回去。
“帮你做什么？”见我一脸疑惑，她清了一下嗓子，“我想要你帮我抹一点口红。”说出这句话以后，母亲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就像昨天蔡大姐说的一样，我们老年人也应该活得精彩！”
母亲的话让我顿时笑了起来。
我故意逗她，“你不是一直说化妆的女人都妖艳、都不稳重吗？今天怎么……”“不对，”母亲顿了顿嗓子，“我们老年人也要活得精彩，我们做父母的都精精神神，你们做子女的才会安安心心！”“这和你打不打口红有什么关系？”
见我发问，母亲马上化身成一位专业的美容设计师，“这你就不懂了，昨天的殷大姐也说，人呀，要精神好就得气色好，要气色好就得脸色亮，要脸色亮，口红的功劳立竿见影！”
我的亲妈呀！我简直不敢相信一直封建守旧的母亲出来旅游一趟，居然思想有这么大的转变！
“不行，人家会说闲话的！”我故意学着母亲平时教训我们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劝诫她。
母亲又滔滔不绝开始她的新话术，“古话说，活到老学到老，我这一次算是学到了。”她打开我的化妆盒，“我们老年人要有自己的生活，你妈我底板也不差。你看我这1.72米的身高，参加个老年模特队，走个旗袍秀什么的，都会惊……对，都会惊艳全场。来，你就给我涂上这个大红的口红，我就想和昨天的蔡大姐殷大姐们一样，化化妆，旅旅游。我相信我们以后的日子都会这样红红火火！”
我打开化妆盒，拿出平时最高超的化妆技术，从肌肤补水，到防晒隔离、滋润、遮瑕……全套给母亲来了一个精致的妆容。
母亲静静地坐在我对面，像温顺的孩子，闭上眼睛任凭我给她的脸添姿加彩。当一切结束，母亲照着镜子，看着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十分满意地说，“嗯，嗯，真好看，这个口红和我的红丝巾还有红开衫真搭配！今天和殷大姐蔡大姐一起，让她们知道我有一个高级化妆师的女儿随身携带！”
离开酒店的时候，母亲拖着拉杆箱，笑声爽朗地往前走。看到有房间门敞开，她就停在门口侧过身朝房间大声吆喝，“大哥，大姐，出发出发！”房间里就传来响亮的应答，“出发，国庆节是毛主席要咱老百姓开开心心的日子！出发!”
“是呀！是呀！”母亲回头看看我们一群子女，露出得意的笑容，“苦日子都过去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不管职位高低，钱多钱少，孩子们都有工作在做，为人孝顺本分，勤劳善良，我们的心也操完了，该享受享受自己的老年生活了……”
刚走到街上，母亲一眼就看到了昨天的老朋友蔡大姐和殷大姐，她拖着父亲朝前跑去，熟悉的身影瞬间融进一群浩浩荡荡、谈笑风声的老年人队伍。
阳光横斜着从树叶的缝隙撒下来，将铜钱般大小的光斑忽闪着印在光洁的马路上，路两旁的电线杆上，悬挂整齐的国旗迎风飘扬，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红火和喜悦。
陌生的街道，因为游客们的一片片沸腾充满生机。母亲的国庆节，因为那张梳云掠月的笑脸，鲜艳了我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