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该死,又跑掉了。
黑暗中我懊恼地吹了吹自己的胡子。那个家伙,我在它的窝外面等了几个小时。刚刚好不容易露头,却被出门泼水的人吓跑了。
真是愚蠢笨重的家伙,我看了看那个人。为什么人总不知道要控制自己的脚步呢,发出那么嘈杂的声音。这让我不禁怀疑,如果他是一只猫,也许活不过一个星期。
我摇了摇尾巴,不屑地离开了。
我的名字叫安,最近才从废弃工地的流浪猫窝里出来。我实在受够了那群笨蛋,他们总是对铁皮罐头和脏乱的毛线球感兴趣。我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虽然垃圾桶里可以找到一点吃的,可是那种混合着油污和铁锈的味道,实在让我作呕。
我也不喜欢吃鱼,确切地说,是鱼刺。我清楚地记得很久以前有个家伙和我一起觅食,然后当着我的面在垃圾桶里翻出一根大的鱼刺,闻起来非常诱人。于是他对我咆哮,试图独占它。5分钟之后,他死在了这根鱼刺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他疯狂地挣扎,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尖叫,然后渐渐平静下来。
我只喜欢吃老鼠,我喜欢撕扯猎物的感觉,这会让我有种错觉,似乎我可以掌控一切。只有在捕食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主宰。
我顺着街边慢慢往回走,天快亮了,今天看来是没有收获了。庆幸的是,我不是很饿。扫地的人出来了,风吹动落叶打着旋儿。街边开始出现一个两个的身影,他们也许跟我一样,是个勤劳的捕食者。时不时会有人回头望向我,我就紧走两步。
我的新家,是一个早餐铺。别误会,我并不是对丢弃的早餐有兴趣,而是对早餐铺的火炉子有兴趣。一个大的铁皮圆桶,里面的火焰总是烧的很旺。早餐铺的老板从来没有注意到我,因为我总是偷偷溜进去。火炉旁边的桌子下面有几个废弃的箱子,我就藏在里面。这里让我感觉很温暖很放松,我经常一觉睡到下午。唯一让我不满的就是,早餐铺的客人总是那么多,吵吵闹闹的声音总要持续一两个小时后才能慢慢停歇。
今天似乎格外地吵,我根本没有办法睡觉,外面的那个死肥婆,提着一堆吃的还在嚷嚷。她脚上哒哒作响的拖鞋,油腻的头发和布满褶皱的睡衣让我想起废弃工地的那群流浪汉。嘈杂的噪音和早餐的香味一阵阵地传过来,我突然有点想念我的母亲了。
她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珍宝。
02
在流浪猫窝里,她就是神。
她有天空一样湛蓝的眼睛,和一身雪白柔顺的毛发,不含一丝杂色。这让我时常会对自己棕白相间的毛色感到不满。
我嫉妒她,同时以她为荣。
她从没跟我提起过她的过往,可是我猜测她一定是只高贵神秘的纯种猫,由于某种不能理解的原因流落至此。猫窝里的雄性,总是对她俯首帖耳,就连最强壮的家伙也听从她的号令。
她对我总是很温柔,看着我的时候喜欢微微地咪起自己的眼睛。当我在进食的时候,她就会轻轻舔舐着我的皮毛,发出微弱的低鸣。她教会我怎样去捕猎老鼠,怎样掩盖自己的气息,怎样在这个冷酷无情的环境里活下来。她让我记住,永远不要相信人类。
可是她自己却忘记了。
她死掉的那天,天气很阴沉。风很大,穿过工地上漏风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天我生病了,非常虚弱。天太冷了,外面找不到任何食物,工地上时不时会传来玻璃摔碎的声音。我需要吃的,不然可能熬不过夜晚。
她在我身边焦躁地走来走去,试图抚慰我。那群笨蛋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什么都没有找到。她竖起尾巴,对着他们咆哮。天色越来越暗了,风也越吹越冷。她决定自己出去觅食。于是她从容地踱着步子出去了,如同往常一样。
我是顺着她的气息在一栋老旧的建筑下找到她的。我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嘴里死死地叼着一个牛奶盒,牛奶慢慢地从里面溢出来。她的肚子被剖开了,内脏流得到处都是。她的眼眸不再湛蓝,灰暗无光,一只眼睛里插着一把小刀,血迹已经凝固了。我赶走了她身边的苍蝇,像往常一样呼唤她。她没有回应我。旁边路过的人指指点点,我有些害怕。我离开的时候,牛奶已经溢出了一大圈,缓缓地将她淹没。她生来就如雪般美丽,死的时候也应该像牛奶一样光洁。
我找到一个垃圾桶,随便翻出来一点吃的,咽了下去。那是我第一次在垃圾桶里觅食,也是最后一次。
猫儿是不会悲伤的。我从来不知道悲伤是什么东西。但是如果悲伤意味着止不住地想念,那么我想我会的。
03
我醒来的时候,是黄昏时分。我从早餐铺旁边的洞里钻出来,街上的人零零散散。楼上高高的窗户里,飘出阵阵炊烟,是食物的气息。我的肚子有点饿了,于是我决定继续回到昨天蹲守老鼠的那个地方,等待它自投罗网。
很快,我找到了昨天的地方,我感觉到洞里有动静。很好,它还在。这次我没有犯之前的错误,我不会再让蠢笨的人类干扰我的捕猎了。我挑了一个靠近但是不易察觉的位置,只要它敢露头,就不要再想缩回去。
夜慢慢地暗下来了,家家户户的窗口里冒出淡淡的荧光,不时有人开心地大笑。洞里的家伙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它应该也饿了。我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气息,可眼神的锋利却死死地对着洞口。它自以为很机警,可是它绝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死期将至。
洞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按照我的经验,捕猎的时候到了,我甚至已经看到了它的胡须。
靠近点,再靠近点,是时候了!就在我扑上去的一瞬间,一道黑色的风将它带出老远,该死的!什么东西?
那道黑色的风停下来了,猎物在他的嘴里挣扎,一束绿幽幽的光往我这边看过来。竟然是一个同类。这个混蛋!
我愤怒地弓起身子,向他发出警告,如果他不把猎物还给我,我随时都会扑上去跟他撕咬。他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向我走过来。我喉咙里刺耳的摩擦声越发明显,他显得有些不安。最后他把猎物放到我面前,然后停在一旁,我赶紧用爪子死死地按住。
我一点也不客气,因为我早就饿了,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故意吃得比往常更血腥,企图威慑住他。可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进食,看着我将那个倒霉的家伙撕成碎片,倒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残暴。
很快,我进食完毕,地上只剩下一点点血迹和毛发。这时我才想起抬起头来看看眼前的家伙。他看起来,很矫健。他的毛发乌黑油亮,浓密而轻盈,仿佛退一步就可以和夜色溶为一体。他的眸子,和母亲的一样纯,只不过是绿色的。可我不是很喜欢他的眼睛,它让我感受到一种直勾勾的敌意。
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没有再理会他,自顾自离开了。再回过头,那边是一片深邃的漆黑。
回到早餐铺的时候,又快到凌晨了,火炉里的火苗已经不是很暖和了,但是多少有些温度,更何况马上就到早上了。精神集中了一晚上,现在也已经有些疲倦了。吃饱了就睡吧,不要想太多。于是我毫无悬念地进入梦乡。
04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了。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我没有惊讶,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好的猎手。而一个好的猎手,总是能找得到自己的目标。
可我不在意这些,我也同样不在意散落在我面前的各种各样的食物,我只是感到心安。那个画面总是不断地在我脑海浮现,以至于很多年后仍然挥之不去。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干净地皮毛上,反射着淡淡的光,像一个守护神。风轻轻地吹过来,穿过安静而拥挤地人群,穿过凌乱地车流,也穿过他的身体带来他的鼻息。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一点也不符合他。可我喜欢这个名字,这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那个冬天我们在一起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喜欢他,因为其实我并不喜欢他。我只是需要他。
跟他在一起后我不再外出觅食,他总能找来我喜欢的食物,并且他记得我不喜欢吃鱼。白天我们到处闲逛,我们躺在早餐铺附近的那条老旧的铁轨上晒太阳,或者爬上人家院子的围墙散步,有时候也会到结冰的池塘捞鱼。我从来不吃,但是他喜欢吃。有时候他会舔舔我的毛发,帮我梳理,而我则会发出顺从的呜咽。到了晚上,我就乖乖地回到窝里,等待着他捕猎归来,然后一起在柔软的火光旁分享。
我的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看样子是要产崽了。这时候他的眼神总是以一个温柔的波段荡向我。他对我更加细心了,找来的食物都是尽可能新鲜和琐碎的。他总是亲昵地看着我吃完,然后在我的头上蹭两下,接着跑出去找下一轮食物。我知道他经常会跑很远,因为这些食物都是附近没有的。
渐渐开春了,温度开始升高,植物都生出了绿色的嫩芽,这一切,预示着生命的降临。
可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因为蓝总是频繁进出,被早餐铺的老板发现了。顺着蓝,他还发现了偷偷摸摸藏在火炉旁边的我。早餐铺的那个胖胖的家伙,他也许觉得我们是野猫,不干净,要将我们撵走。他挥舞着一个棍子,甚至试图用脚来踢我。
于是我们只好离开了早餐铺,也离开了那个让人不舍的火炉。
05
蓝将我带到他以前的住处,是铁轨边一个破破烂烂的仓库。仓库里还算干燥,堆放着一些木柴。他叼来一些木屑堆到角落,让我躺上去。这里还算让我满意,虽然比不上温暖的炉子,但是倒也不会有多冷。重要的是,我就要产崽了,能找到这么一个地方真是幸运。
但是第二天我就改变了想法,这个地方太糟糕了。一到晚上就时不时有火车经过,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仅仅一个晚上,我就被吵醒了3次。记忆中,只有在很久以前面对那条大狼狗的时候,我才能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但是蓝并不在意,他早就习惯了。于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紧紧地依偎着我,好让我忘掉那些扰人的不安。
产崽的那天晚上,我是被疼痛惊醒的,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撕裂我的内脏。我一动不动,呼吸变的异常急促,身体的一部分好像试图脱离自己。蓝醒了,他看着我,明白了。他开始围绕着我转,发出安慰的叫声,可我知道他也很着急。
天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等我恢复神智的时候,我的身下已经躺着三个湿滑的小家伙。他们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呼吸微微地颤动。是对我不满吗?他们甚至都不想看我一眼。但是我知道,从今天开始,生命的线索已经紧紧地扭在了一起。
蓝看上去很激动,他左蹦右跳地像个孩子。他不时过来舔舔我的鼻尖,又不时地舔舔那几个小东西,希望他们能暖和些。我们给小家伙分别起了名字——月,晨,雨。
天快亮了,蓝该出去准备今天的食物了。而我已经动弹不得,快要虚脱。蓝疲倦而兴奋的笑意被我看在眼里,而我则报以微弱的回应。
蓝恋恋不舍地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高大。他已经是父亲了。
我将小家伙们往怀里挤了挤,希望他们不要着凉,同时将木屑拨到一起围起来。我闭上双眼,做了个梦。梦里面是蓝和我初次相见的时候。奇怪的是,他没有去管那只老鼠,而是径直向我走来。梦里我看不清他的双眼,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就那么坚定温和地凝视着我。他的视线悠远而深邃,仿佛要穿过我。我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害怕,眼前的家伙我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蓝,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
醒过来的时候,肚子有些饿了。蓝还没有回来,小家伙们也还没有醒。我看了看四周,有种骇人的死寂。到处都是沉默的,仓库的木头总是静静地躺在角落,上面布了一层细细的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变的胆小, 开始愈发依赖蓝。从前的我不会害怕任何事物,因为我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逃离危险。和蓝在一起后我变了,这让我不禁怀疑,胆小和依赖是不是所有雌性生物的本能?
06
蓝该回来了,我有些期待他带回来的食物。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轰鸣声划破天空,是火车的声音。恐慌将我包围,大地似乎在震颤,天花板上隐隐有琐碎的灰尘掉下来,这种巨响简直要将一切摧毁。我的心开始剧烈的疼痛,比之前经历过的任何情景更甚。而作为一只猫同时又是一个雌性,我的本能在告诉我什么。
“呜”地一声,火车便过去了。
我的预感没有错,蓝终究没有回来。
当我的体力渐渐恢复一些后,我出去找他。我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因为他就死在附近。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过铁路的时候由于疲倦,迟缓了片刻,便被火车没有任何犹疑的轧了过去。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的身体安静地躺在那里,头颅却散落在一旁。我将他的身体和头颅拖到一起,努力地想要还原他生前的面貌,可是却拼凑成了一副怪异可笑的样子。他的眼睛最终还是闭上了,看上去没有一点留恋。可我固执地相信,他只是有点累了。
后来每天我除了觅食之外,都会去看蓝,有时候也会带着三个小家伙一起去,可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们躺在那边的是他们的父亲。
“那是谁?”他们问我。“谁知道呢。”
小家伙们长的很快,眨眼间已经皮毛丰满了。他们有时候会出去闲逛,可还不能独自觅食,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仓库里,我不希望他们到处乱跑。
于是,我就那么看着蓝,被时间的长河一点点蚕食,从一具完整的肉身变成一张干瘪的印痕。他的毛发一点点褪去,然后剩下森森白骨,最后被尘埃掩盖,被世界遗忘。我的想念也在随着日子慢慢地变淡,因为无论是谁,都无法仅仅依靠想念和愧疚存活。
我渐渐感到衰老了,这种感受在猎物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时尤为强烈。猫通常不会有很长的寿命,何况是流浪猫。我并不感到畏惧,也并不会感到惊讶或者欣慰,我只是在等待。等待总是会贯穿任何生物的一生,等待着归来,等待着苍老。
07
就在我捕猎归来满怀庆幸的某一天,破旧的仓库外多了几个人。附近堆放着石灰和水泥,和一些大车。我可以猜到他们想要干什么——这群人总是会出现在将要倒塌的老宅面前。
我没有理会他们,房子已经开始颤巍巍地,像一个腿脚不便的老者一样晃动。风有点大了,从房顶吹落几根朽木。
我飞奔进仓库,看到我可怜的孩子们正瑟缩在角落。他们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唤了他们两声,他们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向我靠过来。没有时间了,我不得不朝他们吼了一声,他们才很努力地奔跑起来。
仓库不大,一下子就快到了门口。这个时候房梁掉了下来,那根笨重潮湿的木头在我眼前砸向我的孩子。我使劲全力飞扑过去,将孩子们扑到一旁,同时尽力改变体位来躲避头上的致命威胁。可还是慢了点,我的一条后腿传来一阵剧痛,这是前所未有的钻心地痛,我下意识地尖叫一声。
巨大的灰尘过后,我看到孩子们都跳到了一旁。我拼命地将那条后腿从木头下抽了出来,它已经变形地厉害,没有任何知觉了。我没有时间心存感激了,只想赶紧领着孩子们从门口离开那个频临死亡的建筑。
门外的几个人看到屋里有猫窜出来,显得很惊讶,他们停下了手里的活,盯着我们。而我带着孩子们,一瘸一拐地逃离了那里。走之前,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废旧的仓库轰然倒塌。阳光钻进飞扬的尘土里,再也没有出来。
我看着孩子们,祈祷他们没有受伤。而他们则睁着和他们父亲一样的墨绿色的双眼无辜地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救了蓝。
08
从仓库出来后,我又带着他们走了很久。我找不到别的去处,而后腿也慢慢开始痛起来。孩子们已经饿了,刚才找回来的食物丢在了仓库门口,我不想再回去。随着太阳一点点向下滑落,我的心沉重起来。小猫还没到独自觅食的年龄,我现在又失去了捕猎的能力。夜晚或许是安全的,但对于没有自保能力的家伙来说,这只是一个谎言。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绿色的爬山虎长满了院墙,院子里却散发出腐朽的霉味。透过锈蚀的门栏,我看见一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前。她闭着眼睛,嘴里轻轻地哼着什么,一只大黄狗顺从地趴在她的脚边。这个笨东西好像睡着了,毫无狗类应有的警觉。
这个时候,老人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我。
准确地说,是看到了我和身旁的三个小家伙。我猜她也许会觉得奇怪,可她没有感到任何惊讶。她轻轻地唤醒了大黄狗,那个笨家伙于是闷闷不乐地抬起头。我不愿冒险,准备带着孩子离开。母亲说过,永远不要相信人类,更何况作为一个猎手,保持怀疑是我存活下来的本能。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老人却缓缓牵着狗进屋了。她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磕掉了边的瓷碗。她把碗放在地上,然后转身离开,我远远地看见碗里有一些剩饭和肉骨头。如果我还有更好的选择,我一定不会去碰那只碗。但事实是,我和孩子们悄悄地靠近那个碗,然后将里面的东西吃个精光。
进食完毕,我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最先映入视线的,是院墙边的那棵老槐树。虽然是春天了,可它的枝干显得那么枯老,毫无生气的形状让我不能确定它是否还活着。院子一角堆放着一些杂物,另一边晾着衣物。那些衣服的颜色已经掉光了,这让它们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院子的地面还算干净,可以看出来这里的主人经常往地面泼水来清扫灰尘。
我不得不承认,是那个杂物堆吸引了我。这是一个隐蔽又保暖的绝好的窝。我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旧旧的篮子,而篮子中恰好有几块破布。于是我犹豫起来,开始权衡之前做好的吃完东西就离开的打算。
老人没有再出来,最终我决定留下来。因为再往前走就是荒野了,我的腿伤使我无法应对危险。况且我觉得那只笨笨的大狗和一个迟暮的老人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更重要的是,那个老人让我第一次有种尝试着去信任的感觉。我的直觉告诉我,老人一定也有孩子,这是一种同为母亲或者说同为老者的感受。
毕竟作为一只猫来说,我已经老了。
09
天快暗了,我让孩子们躺进篮子里,而我则守在一旁。
突然间我有点怀念以前的日子,我怀念那时候自以为是主宰者的年少轻狂。我总以为世界在我脚下,可事实上我只不过是世界手中的一粒微尘。是不是每个骄傲的猎手都会被名为时光的绳索绊一跤,然后再也爬不起来?我知道,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自称猎手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孩子们仍在熟睡。那个婆婆正在用木头生火,清晨的院子里飘起缭绕的烟雾。边上的大黄狗也不叫唤,打着哈欠不时摇摇尾巴。火光变大了,驱散了漫天的水汽,这使得天空变得清爽干燥起来。不一会儿,婆婆在炉子上架起一口铁锅,然后将面条扔进沸水中。大黄狗这时显得兴奋起来。难以置信,一只爱吃面条的笨狗。
我开始了在院子的新生活。
我喜欢这里的环境,多年的流浪生活早已让我疲惫和厌倦。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停下来,让一切变得慢一点。我的决定没有错,虽然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将刀子对准我们,因为猫肉明明不符合他们的胃口。但是我猜,人类并不全都是一样的。
孩子们似乎很喜欢和大黄狗玩耍,他们稚嫩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好奇。他们从没见过这种生物,所以也并不害怕。大黄狗从不生气,只是总被那几个小家伙捉弄也显得有点无奈。它垂头丧气趴在地上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好笑。每当这时,婆婆便坐在屋外的藤椅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院子的生活千篇一律,婆婆每天都是洗洗衣服浇浇水,偶尔也会到院子外面散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休息。每个星期都会有人在早上送来食物,几乎都是面条。但那没关系,因为我的味觉已经开始退化了,牙齿也变得有点松散。
有些夜晚会睡不着,我便聆听着来自荒野的声音,院子的呼吸,以及深夜的虫鸣。这种情况下,我就成了一个守望者。月亮透过老槐树,将摇晃着的斑驳树影映照在墙上。这静谧让我感觉安心。
10
那天院子里来了几个女人,她们叽叽喳喳地像麻雀一样嘈杂。婆婆之前给小家伙们准备了一个新篮子,里面铺着又细又软的旧绸缎。那些女人看到篮子里的小猫,发出惊喜的叫声。小猫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几张陌生的脸,让他们有点害怕。
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女人们围着婆婆说了些什么,婆婆于是无奈地点点头。
婆婆蹲下来,轻声唤我过去。她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自顾自说着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她的眼神让我感觉很温暖。她看看我,又不时看看孩子们。突然间我懂了,她准备把我的孩子们交给别人。
我感到一阵悲凉,不敢看婆婆的眼睛。我知道,就算我带着孩子们离开这里也没用。我的腿伤决定了我没法再回到以前的生活,而我并没有教授孩子们任何的捕猎技巧。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我不想让他们再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每天陷入无穷无尽的未知危险之中。
我希望他们活下来,哪怕代价是放弃自由。
我叫唤了两声,凑到婆婆跟前厮磨她的裤腿。我想告诉她我有多么感激她做的一切,并理解她所做的决定。婆婆没有再说话,她也许听懂了也许没有听懂。她摸摸几只小家伙的脑袋,然后站起身进屋了。
女人们端起篮子起身离开,这时我听到晨在呼唤我。我回应着他的呼唤,告诉他没事,不要怕,我很快就会去找他们。
我转过身来,却看不到婆婆脸上的表情。她顿了顿,然后进屋睡了。
我还能希冀着什么呢?我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孩子。
11
婆婆进屋了,就没有再出来。屋子里传出腐烂的气息。大黄狗天天在门外哀嚎,可没有人理它。
院子外偶尔会有人路过,他们朝这个方向瞥一眼,然后径直离开。
两天后,送面条的人来了。是他发现婆婆已经去世了。他惊慌失措地往外跑,面条撒了一地。
没过多久,门外停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他们走近屋子的时候,发现尸体的味道太浓厚,就站在外面打电话。然后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他们牵走了大黄狗,因为大黄狗不停地叫唤。
我默默离开了。
12
依稀记得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只要心有所属,流浪猫将不再流浪。但是我现在的心情很平静,我知道,流浪是我的命。我往荒野深处走去。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荒野的尽头有一条小溪。溪水潺潺,反射着粼粼的波光。我有点渴了,便俯下身来喝了点水。我走了这么远,已经走不动了,甚至已经开始呼吸不畅起来。小溪边生长着一排大树,我趴在树荫下休息。
我太累了,也许是时候停下了。我并不感到慌乱也不再有不舍。过去的事情像流水一样缓缓掠过头顶上方,而我藏在时光的缝隙里静静等待。等待着什么将要发生,并且不可逆转。我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就像每次等待自己的猎物出现一样。
只不过这次,可能有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