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中央出现了一个人，他的肩背很宽，宽到仿佛腿和脚都在那重压下变短了一样，大手在胸前比划的动作活像一只猩猩，口中声音却很低很低，仿佛演讲前的预演，灯光开始聚焦。

　　“欢迎你们来到，”那人突然开口，又顿了顿，“名为回收层、实则充满光荣与梦想的地方。精英们，没错，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不满足于在工位上工作，在黑暗中努力挣脱，来到这里的精英。”

　　如此鼓动性十足的言语，让下面的全体人造人一阵骚动，而座椅的力量抑制住了这些骚动。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其他人会按照日程，给你们讲授，这里的一切，以及，之前的一切，请记住，无论其他声音、噪音、杂音怎样评价你们，你们都是，在众多人造人当中，不满足于埋头苦干、勇于仰望星空的先行者们！”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然而42号却没见到任何周围的同类有鼓掌这个动作。

　　“下面，开始，第一课，你们是什么……”

　　42号能够感觉到，座椅背后仿佛有什么同自己的脊柱相连接，而台上“猩猩”的讲授内容则可以通过这个连接在自己脑海中巩固……

　　耳边的声音裹挟着信息，进入他的脑海：一些基础的知识首先被讲授，而后是关于这里的名称“避难所”和相关的知识：人类之前有过浩劫，这才在地底发现了避难所、人工智能和人造人，而所谓的人类文明复兴计划则内容庞杂，人造人们的职责很多，其中之一便是藉由视觉刺激产生的肾上腺素，催动肌肉强度和运动能力，为避难所贡献更多的能源……

　　“你们可能会好奇，如何贡献能源，实际上……你们马上就不会好奇了！”“猩猩”没说完，大礼堂中上千个齐整的身影瞬间消失，他叹了一口气。

　　另一个时空里，人造人们已经逐个被包裹在一个个透明的球形的容器内，容器直径约三米，内部充满了粘稠的淡蓝色液体，而奇妙的是在这些液体中，人造人们的肺泡竟然可以获取氧气而不至窒息。

　　好奇心还没有散去，粘稠的液体里突然同时出现了几条面容奇丑无比、凶悍异常的变异生物，有的瞪着巨大的蓝色眼睛，长着长满锋利牙齿的巨口几乎占到身体的三分之二，有的通体乳白，长条状，末端却是一个血红色布满牙齿的口……

　　所有的容器内，每一个人造人，同一时间开始了挣扎……

　　透过加固玻璃，一张张惊恐无比的脸，一块块极限收缩的肌肉，在跟粘稠的液体对抗……

　　42号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些恐怖的生物不过是幻象，而且随着肌肉的紧张，变异生物变得虚无缥缈，而一旦放松身体，它们又会活灵活现，仿佛一个诡异的惩罚机制。

　　几十米开外的高空，一只三足乌鸦盘旋着，俯瞰羽翼之下几千个立方体状排列的球形容器，它们整齐划一，顶端都连着一根管路，源源不断的闪光从中流过，汇集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个角落不远处的一台仪器屏幕上，正播放着之前变异生物的影像资料……

　　快要筋疲力竭时，其他大部分人造人才反应过来，周围的可怖生物不过是幻象，其中一部分已经可以通过持续的肌肉紧张、主动挣扎而将幻象抑制在一个几乎不可见的程度。

　　终于，第一次的供能体验算是结束了，所有人造人再次被传送回休息室，柔和从容的乐曲响起，像在撕裂伤口表面敷上的喷香乳酪。

　　未来的数个日子里，这样的循环不断重复：早起听取回收层教师授课，被投入供能球体，回到休息舱被强迫观看奇怪的不完整的音像资料，而后入眠……

　　墙壁上的任务图案逐个变多，一种类似于成就感的满足开始在众多人造人脑中产生，他们有的已经学会了主动适应，配合系统的各项强制内容，而另一些仍旧重复着痛苦的过程。

　　每一个睁开眼的早上，他们都会隐约觉得身体疲惫不堪，全天所有的过程都让他们觉得自己在被捶打，只有一个过程稍稍例外和放松。

　　那就是每天下午，结束了供能活动后的的放风和进餐时间，因为这是仅有的自由时间。

　　对于他们来说，进餐时间就是被这里压抑的日子捶扁后，再次鼓起来的时刻。但很明显，并不是因为食物，而是自由的感觉。毕竟，切成方块状的暗红色透明胶质并不美味，它们整齐地摆放在餐厅桌上，所有人直接动手，拿起又吞下，瞬间的饱腹感甚至会让一些人造人有呕吐的冲动。

　　正午12时，所有人造人站在休息舱的传送点，被随机分组，到达数个坠落区之一，放风和进餐，他们会跟彼此交谈，谈论着回收层的管理员和老师们——那是他们唯二能够接触到的真正人类们。2小时后，再次被脚底的光束传送回休息舱。

　　人造人谈及人类的语气，大多是憧憬和羡慕的，虽然躯体与人类几乎别无二致，他们的后脑却印着同样大小的编号，人造人制服也将他们同人类的工作制服区别开来。

　　教师们的教学，从人类历史，到灭绝前夜，再到当前困境，从如何正确吸收音像资料信息，到如何在供能球中正确提供生物能，再到“人类文明复兴计划”的宏伟壮丽……教学活动随着人造人们的逐步适应，也渐入佳境。只是在教学过程当中，时不时会响起警报，而后，教师会停顿一下，开始另一段教学。

　　42号在与肖克和罗文的相处中，了解了更多关于他们和回收层的事，肖克与罗文是同一批，觉醒的过程也是意外地在镜面看到了自己，不同的是，据说那次的镜面来自不止一个人类凝固的血液，而觉醒造成的记忆模糊而混乱，让他们根本无法得知事件的全貌。

　　他们在这里呆了几个月，目送着比自己早来的人造人们完成墙壁上的任务图标，在众人的祝福中进入上升通道，在那里，佼佼者们会接受生化改造，升级为自己曾经仰望过的人类。

　　肖克憧憬着，一颗红色任务球从墙上跌落的那一刻，传说那意味着，最终任务的完成和生化改造的开始。而罗文则玩世不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身后时时处处跟着那个大块头，倒是好像很努力地在完成着避难所的任务。

　　“什么叫努力，什么叫不努力？”42号问。

　　“努力就是认认真真划水，努力划，讲师不是说过嘛，用力多点，供能就多，成绩自然不一样，哦对了还有，被绑着看视频资料的时候，不要翻白眼……”罗文说完，翻了个白银，黑黑瘦瘦的小身板配合着纯白的眼睛，把42号吓了一跳。

　　“总之就是逆来顺受了！”罗文眼珠子归位，又总结了一句。

　　42号一副吃了屎的表情，旁边的肖克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眼中又充满光亮。

　　“你有想过做完所有任务，去进行生化改造成为人类吗？”一天，肖克跟42号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自由活动的场景里，最多的就是这样长满大树的森林。

　　“生化改造？那是什么？”

　　“你没听讲？曾经听讲师们说过，会有完成所有任务的人造人，经过人类科技的再次雕琢，光荣地加入人类的行列。”微风拂过肖克干净的脸颊，黑发也随之飘动。

　　42号有些费解：“所以呢？我们跟人类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是光荣地加入人类？”

　　肖克恬淡的眼神里多了一些认真，转过头，看着42号：“至少，我们的血液是黑色的，而人类，是这里的管理者，你窥视过我们所在之处外面的人类吗？”

　　“没有。”

　　“他们的生活欢快而自由，虽然从讲师们口中得知，他们也遭受着病毒和辐射的侵扰……但是，他们不必每天在玻璃罐子里挣扎，也不必每天看音像资料，说起来真是火大，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看过音像资料受了刺激就能贡献更多生物能？这听起来十分荒谬……”肖克干净的脸上，竟然突然多了些愤怒。

　　42号察觉到了，拍了拍他的后背：“讲师们讲授过‘光荣’的定义吗？或者说我们的认知全部来自于他们的讲授吗？”

　　“我不知道。”肖克看着地面，努力稳定着情绪。

　　“讲师们不是从零开始教授我们，有些讲师们没有教给我们的东西，比如，光荣，我从直觉上不认为，应该像你说的那样使用。”

　　肖克无言地点了点头：“也许，你是对的。”

　　“你有听说过谁成为了人类吗？”42号好奇地问。

　　“有，不止一个，传说都是在回收层完成最后一个红球任务后，离开而被改造为人类的。话说回来，这件事之所以被企盼，就是因为你甚至不知道何时会从墙壁上掉下红色的球，传说如果观看时尽量平和，就会快一些得到红色的任务球，所以，我正在努力保持平和，即使看到一些恐怖诡异的视频，也努力平息自己的心境。”

　　“那些被改造成人类的人造人，之后还露面过吗？”42号问。

　　肖克回忆着……突然眼睛亮了起来：“有露过面！256号，我清楚地记得！那也是一个下午时间，当时他在距离我们很远的一个高处的舞台上，他说了很多鼓励的话，让我们共同为人类文明的复兴共同努力。那天很多人造人在他舞台的周围，像膜拜神一样膜拜256号，视他为偶像。”

　　“256？这么大的数字？”

　　“其实根本没什么顺序……”

　　“哦哦，那个……也许是我的脑瓜比较笨，又或者我是新来的……成为人类，在我看来唯一一点好处就是不用被强制做什么……”42号摆摆手，有些心不在焉。

　　“你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讲师说过的一个词，我忘记了，只记得他脱口而出后就响起了警报，而他也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位置。”肖克皱着眉头。

　　“102，哦，肖克，这里的一切对我都太陌生，也许我说的太可笑，还是祝你能早日成为一个人类。”42号友善地看着执着的肖克，让他解开了眉头。

　　光束从脚下亮起，又是道别的时刻，活动时间结束。

　　在肖克和42号消失的地方800米开外，一栋白色的方形建筑2楼，几个学究模样的人围坐在一起。

　　“我恐怕是待不下去了。”其中一个满脸雀斑的老者叹了一口气，之后接着说道：“这里的教学大纲太过严苛，而我……几十年来都喜欢畅所欲言，要不是最喜欢的学生英年早逝，我才不会自暴自弃报名来这里教这些……这些没用的知识！这些，有什么用？”老者花白的头发随着咳嗽颤抖。

　　“还有谁？”一个无比宽厚的肩膀前，一个大脑袋上的声带振动着。

　　另一个瘦弱无比的老者眼睛看着地面，像是没有勇气面对宽肩膀的“猩猩”，说道：“我也退出，这里的防辐射资源的确很好，食物也不错，但是……我还是不能成为压榨他们的帮凶。”

　　“你在说什么呢，成大事者必须雷霆手段，狠不下心又如何重振旗鼓，人类文明都危在旦夕……”一个中年男子眼中布满血丝，盯着刚刚瘦弱的老者。

　　“如此非人道地压榨他们……他们……虽然不算人，但是……我就是狠不下心，他们都那么像人类……”瘦弱的老者痛苦地抓着头上本就没几根的头发。

　　“教授，如果您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他们也许很痛苦，然而，你并不能否认，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其实很适应目前的状态……况且，我们的讲授其实只是辅助，大部分内容都是直接通过神经联结注入的，我们心情何必那么沉重。”中年男子劝慰道，身旁的几个人也点着头。

　　其中的另一个中年人说：“没错，这都是为了让人类在核辐射和裂死症病毒的浩劫中存续啊……另外，说到大部分生产单位的状态，上一次256号归来的盛况还在，生产单位们本身对于生化改造还是很憧憬的……”

　　猩猩皱了皱眉，打断了他的言辞：“时间不早了！尊敬的7号避难所讲师们，文明使命当前，我还是希望各位能认清人类的困境，其他的我不勉强，返程传送在两小时后开启，想退出的请自便，祝各位一路顺风。”

　　雀斑老者有些兴奋，站起身来，坚定地说：“我退出，不做了。”

　　起身走出这个会议室，猩猩用肩膀撞了一下提及256号的中年人，压低声音：“下次尽量别提这事，懂？”“有什么关系？行行，我知道了！”

　　那天，人工落日的余晖撒在了几名老者的身上，他们交还了回收层的工作岗位，带着各自的行囊，起身回归到一个更严峻的环境中去。

　　如同人类历史中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无赖一样，在7号避难所回收层的放风时间里，上千个人造人们构成的、每天仅有2小时存在时间的小社会里，也有无数的无赖和流氓。

　　打斗经常发生，霸凌更是多见。好在他们可以利用的，顶多是石块一类的原始武器，黑色皇后在暗处用极为节能的效率监控着一切，利用提示音和埋于地下的激光发射网络，保证这些人造人的使命不被内耗的打架斗殴所影响。

　　42号与大多数普通的人造人一样，既没有突出的体格，也没有卓越的头脑，事实上，从觉醒之时起，他就处在一种懵懂的迷茫中，对一切的反应仿佛隔着一层雾气，迟钝而后知后觉……说他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在他被流水线上的任务填满的脑子里，有一天，住进一个“我”，而后，是无数的好奇和疑问，以至于他自己已经对无法理解的新生事物开始麻木了。

　　打破这种麻木的，是某一天放风时，他所遭遇的肉体上的痛苦……

　　“小白皮，你的侏儒和巨人小伙伴呢，这次放风好像被分到别的休息区了呀？”某天，一个皮包骨头满脸阴气的人造人，在42面前出现。

　　“每次分配都随机，他们跟我讲的。”42号尽力让自己仰起头，看起来不是那么唯唯诺诺，遮掩住微微颤抖的声音。

　　“所以没人给你撑腰咯。”话没说完，42号的视线就迅速偏向了一边——对方直接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力道大到让他一个趔趄。

　　42号甩甩头，用手摸了一把火辣疼痛的脸颊，并没有把视线立即聚焦到对方身上，周围不知何时又聚起了一批围观者，“开打！开打！开打！……”声色各异的呐喊响起，人群逐步将他们两人围在了当中。

　　见他没有还手，对方得寸进尺，迅速跟进一脚蹬在他侧腹部，巨大的冲击感伴随着恐惧和窒息的疼痛，让他不知所措。

　　“他为什么要打我，我并没有招惹他……”窒息一样的疼痛中，42号回忆着回收层讲师们口中曾经的社会学规则。

　　之后又是一个飞脚，蹭过他的右臂，皮开肉绽后，黑色的血渗出……

　　“为什么不还手你个小娘们！”对方气急败坏地冲上来，锁住了他的喉咙……

　　大块的黑斑在视线中绽放，血液在咽喉处被阻断，困惑、恐惧、惊吓……所有的情绪中，唯独缺了围观者们期待的愤怒。

　　42号用尽全力抠着对方的胳膊，力气逐渐变小……最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周围的声浪在他耳中逐步平息……

　　突然，一声雷暴般的巨响，之后是全身发麻的感觉，焦糊味弥漫……昏迷前，视线中的对方竟然也瘫在了地面，褴褛的衣物边缘冒着火星。

　　众人一哄而散，黑后的保护程序电晕了两人，也搅乱了这场斗殴。

　　没有人搭理倒地的二人，每个人造人，都在觉醒后如深海一样的懵懂中，不知所措，放风时间里，他们有的用手挖着地面的泥土，翻找着石块无聊地扔着，有的在活动区域边缘透过壁垒缝隙偷窥偶尔经过的人类，有的则继续互相打斗，在电击中失去意识，四仰八叉地等待被传送回休息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