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自选15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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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1. 四月的园地
2. 晚餐
3. 迷园:玻璃
4. 迷园:木头
5. 迷园:瀑布
6. 游亭林园
7. 密云路酒后
8. 吞吐史:螳螂公寓
9. 吞吐史:午梦
10. 吞吐史:上学记
11. 细雨
12. 彰武路
13. 心兽,或微缩动物园
14. 雾变得蓬松
15. 十三日送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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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选:
∷ 四月的园地
——致父亲
我几乎逃离了那片海水。
瘦小的脚掌,一间淡黄色的房子
——男人们谈论起养花。
四月的父亲生长在土壤里。
果子舒适地隐匿着,松柏中的活物
闪着火的双眼。父亲,
唯一的安息者,顺着络腮胡的阴影
为我寻来一只绒布猴子:蓝白相间,
脸上涂满了忧伤和饥饿。
一位母亲在山上蹦跳,含着樱桃。
没有风的日子,四周布满了
过时的温暖。那场雨伞遮蔽起来的仪式;
一丛丛涨了水的卷发。
我仍听见脚步,在我们三尺的园地。
冒着雨水,城墙在树荫下
摆满了古旧的脐带。
我们需要引用怎样的过去,当迟来者
坐在棉布上,一无所见。
2013.4.4清明,上海
∷ 晚餐
——给程一、方李靖
她说,到窄门来,到方程里来
——安德《波函数》
到窄门来。我述说罪行的地方。
三个月,回忆在浸油的
餐桌上焚化。你们把虚构的火苗摆在
胸前,并以此来爱我。
烤炙我。我感到坚硬,烫;半熟的菜汤
把舌头活生生塞回去,这待罪的
器官,以及宽宥,正不止息地
在体内萎缩,缩成雨林之核。当未成形的雷
让泪水也触了电,我不祈求——
菜叶,也浩荡地掩埋我们。
止住吧,我单面的肉身
无以在悲壮与爱的撕扯中,完成这网状的
晚餐。我的面容将坠入池水
被瘦鱼分食。
到荷花池就停下。雨水
眼看就要升起,召回病逝的荷花。
2013.11.24-11.25,上海
∷ 迷园:玻璃
——给芒芒,兼贺其生辰
Each moment of time is a mountain.
——James Wright
1
那些被封装起来的人,从未说谎。
久而久之,你惯于在天阴前
途经我的背脊,取走一间湿淋淋的空房。
红色药瓶,余下的鲜肉馄饨,
这些见证者,让你放肆:
“游啊,在阴霾中,趁着雷声刚刚起身;
游啊,我在路边看戏,路面干燥像一座山峦。”
2
我没有,你知道,我没有悲伤。
哪怕在玻璃之内彼此安全,
你双手扭起的世界,咸得发苦:
“游啊,在海面——
生疑的目光隆起在平坦之上。”
3
前路正显出你的唇形,坚硬而皱褶。
似乎无路可走。
我在墙后,那段薄墙还没来得及
遮住我湿透的肩部,你已明白
你从未悲伤过:封起的历史何其苦涩,
这些反复叙说的事,我无法再次坦白
——正如你攒起“曾经”这个词,
丢进我不算敞亮的怀里。
你提及一个多余的人,没有修饰地:
“太晚了,他开始掉漆”。*
这件事,他知道。不如我知道。
2013.9.10-9.11,上海
* 注:出自蔌弦《金阁寺》:“太晚了 / 他开始掉漆”。
∷ 迷园:木头
——给病中的芒芒
事实是,你的病愈合在荒芜
的十九岁。十九岁:没有什么
比人造的亲切,更干燥。
日子肥硕。没有我
你一整天都在松垮的水里,游。
水,池塘的妾。晚归者把内衣
落在这儿;你那长至脚踝的蓝裙
像银河一样长。
仓促中,情欲被比喻成一头
“水牛”。看着,我将被示众——
双眼皮的水牛。
去吧,屈膝的木头。
“桨,妻妾成群者,争咬水的
皮。”你推开汲水的软管。
还有什么比木头更黑。“再深
一点,就是她们的巢穴。”*
2013.9.18 上海
* 注:出自安德《深海恐惧症》:“再深一点 / 就是她们的巢穴”。
∷ 迷园:瀑布
——给病初愈的芒芒
雨不大,它就不会再大。
瀑布不再融化。
因雨而软弱的物种,把生疏的脸
埋在花伞里,暗笑。
我未分清伞和雨。
可路依旧长:通往草地,须经过
食堂,食堂工人,筑路工人和筑路的砂土。
你总是迟到。在我迟到了二十年
之后,你干干净净地迟到。
雨开始停息。
说说你心里的事。说吧。
我在等一些不相干的人闯进来,
在我们之间,让原本潮热的空气
变得更胖。
还有一些无关的树。
以及一个丢垃圾的男人,闪着光。
那些年轻人,并不懂得
一种发自友情的诽谤:“啊他如此爱你”,
窗子斜下去,你的话掉在地上。
“翻过身,世上再无绝情的人。”*
而我未受审判的供词,只剩下:
“离开一些人,我便成了另一些人。”
2013.9.23,上海
* 注:出自颖川《霜降以前》:“你想着,翻过身,/ 世上再无绝情的人”。
∷ 游亭林园
——给茱萸、祝习习
……十月,我们又一次
迟到,隔着漫长的热季,雨披和伞
——茱萸《刘过:雨的接纳》
晨起,为了看鱼。被雨打湿的鱼群
越过漏水之堤,在鳞片上雕出盛荷花的
石池,瓷碗,木勺。
已是十月。来不及换上鱼皮的我们
只得在雨披下,任鱼嘴凿落,散在水中。
再细一些,我将潜入空穴中打滚。
只身穿过纸窗,听闷在水中的曲声。
调子把我们的脚提起来,就如
走在冷却的油上,毫不打滑。
塑料鸭子正粉扑扑地来,载着光
与河道。在此地,伤心事也软如鲜菇。
刘改之。顾亭林。还有这三人
伏在碑底,捉出雨中的火。我叠起旧事
仿佛连绵的惊雷,比往常更早地下垂着……
按:十月,与茱萸、祝习习诸友访丁成于昆山,因得同游亭林园。此记。
2013.11.29,上海
∷ 密云路酒后
——给孙轶梁、金超
1
日子太短,昏聩的太阳跳进盘里。
我们吃煮熟的肉,就是在吃一根刺。
没有痛苦:杨絮坠入锅子
——这杂烩的友爱,煮沸了。
2
天黑是一剂迷药。两三瓶绿色液体
搭起了透明的帐篷和火。
嫉妒,只是男人的皮肤病。
月亮把嘴唇探进锅里,啄起我们的影子。
3
路过水杉林,泥土在鞋底聒噪起来,
树的尖顶一跃将飞至夕阳前面。
我们在阴影下交换彼此的面容。
而离开,就是栽一盆枯萎的光亮。
4
掠过林子的人太庞大了,变暗的
失足之鸟,随生锈的湖面起伏。
夏日,你们陪我拐进流汗的墙壁。
歌声另一岸,是双倍的湖。
5
我必须长得粗壮,像石狮子一样
撑起一把伞,路上的蚯蚓不敢哭出声。
三个人多么苦涩,养了这些纤细的傀儡。
无名纪念碑将刻下我们的肖像。
2013.5.17-5.19 上海
(五月十四日晚,与孙轶梁、金超二兄在密云路上小饭馆一聚。
没喝酒,但是很醉;聊得畅快,饭后却极失落。还要谢谢涵葳,
他及时赶来付清了余下的饭钱。)
∷ 吞吐史:螳螂公寓
1
“我们家将变成飞机场”。
祖父刚刚脱掉西装,露出
一片曲折的异域。他的话悬在半空,
被螳螂的钝刀裁成两半。
2
(祖母在高耸的炊具间
迎着太阳。叔父隆起在烟雾中;
他的嘴形让我想起豆腐。)
3
“我们的家在海上,缠满了网。”
祖父把森林挪到黄色的疆界上。
云黯淡下来,父亲从远方
寄来一捆沾了咸味和兔毛的信。
螳螂夹在一堆短毛兔里。
4
“苍苍竹林寺”,被寸长的螳螂
遮住,留下三条横线组成的钟声。
而我从午睡的牢笼里涌出,
指尖被螳螂的切割得透明。
这大概是个绿色的误会。
男人和女人都住在公寓里。
2013.4.14-4.15,上海
∷ 吞吐史:午梦
日光打断了我的懦弱。
我们跳进池塘,
清点溺水的青蛙。
每个路人都是熟透的果子
摇摇欲坠。
一只鸟与我相识,
啄起的石子堆成一条海岸。
“半个世界将是你的,
漏水的屋檐属于你。”
去年三月,一次失败的飞行,
夜空哭得像个女子。
失眠者都在怀孕。
无人相约在森林里接吻,
叶子干渴地咬痛了彼此。
一代人转而睡着了,
一条路堵塞了又走回来。
2013.4.17-4.18,上海
∷ 吞吐史:上学记
离家是一场打赌,天刚好很蓝。
路过池塘和杂货店,母亲平淡如常:
“要注意安全”。
我揣着往事走进园子,人们的剪刀腿
透明得就像父亲。我把早餐落在车篮里,
一张颠簸的煎饼涂满了辣椒和盐。
公鸡跃上我的座位,而我不谙调情:
严肃的鸟在黄色橱柜里,支起单腿
诞下粉状的谷物。
大地动起来了,我躺在地上看太阳。
日光里有飞蛾的阴影,没人分得清
尘埃和近处的草,树围着我停止生长。
女孩叫着,涌向我的肚皮,像一团
棉花。她们圆鼓鼓的脸渗出了汁液。
没有人呼叫我的名字,他们大概
吃光了柜子里的鸡蛋,正剥开仅剩的枣核。
所有人忙于讲故事,旋转的事实
如一片地面。谷粒敷在公鸡的伤口上:
我曾告诫它们“注意安全”。
2013. 4. 21,上海
∷ 细雨
——给超逸
最后的细雨,浑身干燥得像桃核。
面容皱在一起,寄生于少数的被遗弃者。
枯叶蔓延着我们视力所及的空旷。
当鸟停在砖缝间,摩擦它们坚硬的脑袋,
一夜间寸草不生。
你们搭着我的肩,容许我像独身的鱼
溯洄从之。昨夜预备好的眼泪——有些已经
过期——像丝绒一样,游进毛孔。
这不过是一次短暂的歇幕;我们在幕后
自由地挑选角色:主宰,那唯一的,
混迹尘土中。被鲁莽地抛起,然后丢下去。
我们被称作丛林里“微暗的火”,
日复一日,用手势交换彼此的体温。
一场雨的恩怨里,生灵起伏在水面上。
白天赤裸地舞着,被遗忘的人逃了。
余下的羽毛融进土壤,抽出一朵朵秾丽的
纸花。我们残酷地茂盛着,一丛无知的鸟
正亲密地围拢,考证着细雨的缘起。
2013.3.17-3.18,上海
∷ 彰武路
——给方李靖
海上生明月,渗出紫色的厂房。
云也退去了大半,留下几朵
在土地上跳动,等着解渴的青草。
脚下,蘑菇吱吱地响。
冗长的浸泡把空气都毒害了。
你在街上跑着,风带着海水
漫天而来:你要更轻盈,像水流过蛋壳。
一对儿疾驰的大狗忘了叫出声。
天变得温顺,我们赶上一个
最清澈的阴天。大地圈养了柔软的
鲸鱼:背起一座水池。
我们怀里是空的,空空如也,
容不下一只鲸鱼的触须。
2013.4.11,上海
∷ 心兽,或微缩动物园
——临毕业戏作
更多的人将看见我,日出让我成为早晨。
——托马斯•萨拉蒙
我浪费着祖国的特供粮食,和未完成的论文
一同霉变在肚里:抽芽,白茫茫一片尖嘴的
绒毛。日子还长,灰蒙蒙的窗户击打着
飞鸟的早恋,它们乐于领受第一批光和酸雨。
一毛不拔的山坡,我裸露着洁白的脖颈
滚下去,五脏六腑将铺满一片海。
一座被灌木殖了民的动物园。鳄鱼
瘦弱地出没了,他刚刚更换了眼睑
等着煮熟的鸡蛋送到嘴边;巨大的长袍下面
小腿发育得像个没长毛的婴儿。
我要蹦跶蹦跶僵直的身躯,我在月亮的
怂恿下爬上了麋鹿的臀部。指鹿为马
也许是一种美德,他毛茸茸的肚皮挤满了
树皮和白蚁。在水里进午餐,章鱼虔诚地陪着我
一只深凹的眼睛,八排贪吃的瘪乳头。
他伟岸的脸孔总被水草缠住,我和他一同
坐在珊瑚上乘凉,专注地评判异性的丰满与萧条。
还有鲸鱼,尾巴上刺着老派的纹身
一团红色长出五只角:小学时画下这样的图案
足以享用一次亲吻。头发和一滴滴涎水。
背后捂住脸的男人正忙着装订毕业论文的封面。
我要爬上树,吸取昨天剩下的温热氧气。
你是松鼠,我用尖刺挑起苹果的肚脐。我们
无法成为肌肤相亲的兄弟。坚果在这儿
快伸进我湿漉漉的鞋里。嬉戏得久了
我会看见一丛黑白相间的胡子:耸起的嘴角
会立刻塌下来,我的论文被火鸡当做难咽的吃食。
他像一尊被宠坏的罗汉,立在大胡子的帽檐上
打着饱嗝。他目中无人;他把我们划入
纤细的同类。那个男人的订书钉蹦进肌肉里
微弱的呻吟让人流泪。一齐哭吧,我们
是萍水兄弟。等着火鸡诞下龙种,就像等着我
扯开领口,吐出一叠香喷喷的论文。
碎纸机在哪里,火鸡拔出了细长的器官。
篝火反而长得更高,像肉嘟嘟的冠子。
烧掉情人的呼吸,烧光体毛;我把内衣反穿在
西装外面。毕业论文在我胃里快要叠成妖冶的
砖块,我拨开生出小鸡的母腹
那是一段千锤百炼的葱,漫山遍野地跑啊。
我辜负了收割的美学;我握着汗水
像饲养员一样无处可藏。
2013.5.5-5.7毕业论文初稿期间起草;2013.5.25-5.26删改。
感谢大鲸、松鼠、鳄鱼、麋鹿、章鱼、火鸡诸友的精神陪伴。
刺猬是我,我没把自己数进去。
∷ 雾变得蓬松
——给砂丁
雾变得蓬松,你身上的水加重着
一场纠纷。它明明在草坪四周,鸟兽沉默
像清澈的夭折,年轻而多梦。
山与海连成片,你的躯体在地平线上
锈迹斑斑:松软的山坡遮住了
旧事,液体之间的暗路。
受伤的物种隐居于此,我们在山洞里
为世界运送野菜和雨水。岁月把你扯远了
扯得更长,你需要众多独自的观看。
野火只有一丝,等着它长出云朵。
我们等着雾气凝成的水,咕咕地
淹没了你,你在梦中吞吃着漫长的棉絮。
肇事者一夜间将飞得很高。
他们将絮絮叨叨,从天而降的苦果
把土地的颜色翻转过来,坚硬的将落在肩上。
你在雾中轻飘飘的,一切模糊的事物
都经历着漂染和勾画,呼出的水气
这是你的,趁我熟睡之际。
2013.4.24,上海
∷ 十三日送友而归
——给金超
你双手缠满绷带,裹起我的清白。
黑箱子哆嗦着,锁起了视听:
“我安全,像水牛一样笨拙。”
* * *
喝远方来的酒。你将墙上的色块
敲碎,一道道裂纹如棉线缠住我。
搪瓷杯跌落又弹起来,洁白得像石头。
石头覆着泥,在你手中是遗迹。
如地铁上不知名的庞大生物
抹不尽半小时以前我们的气息。
* * *
围栏就在面前,你背对树梢。
我一向简洁地倾听警告:
“林中有虎,爱吃羔羊”。
你扬起单臂,不知是招引或远离;
拍打我清醒的脸,柿子初熟了。
这清醒没有来由:明知山有虎,
不容我谨严的诡辩。
2013.1.16,上海
14
作者秦三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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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红
2015-02-16 18:37:27
好诡异,没推荐,没喜欢,还没回复(;;;;;°∇°)
秦三澍
2015-02-16 22:40:40
洗红:好诡异,没推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