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22

诗(自选15首)

————

目次:

1. 四月的园地

2. 晚餐

3. 迷园:玻璃

4. 迷园:木头

5. 迷园:瀑布

6. 游亭林园

7. 密云路酒后

8. 吞吐史:螳螂公寓

9. 吞吐史:午梦

10. 吞吐史:上学记

11. 细雨

12. 彰武路

13. 心兽,或微缩动物园

14. 雾变得蓬松

15. 十三日送友而归

————

诗选:

∷ 四月的园地

  ——致父亲

我几乎逃离了那片海水。

瘦小的脚掌,一间淡黄色的房子

——男人们谈论起养花。

四月的父亲生长在土壤里。

果子舒适地隐匿着,松柏中的活物

闪着火的双眼。父亲,

唯一的安息者,顺着络腮胡的阴影

为我寻来一只绒布猴子:蓝白相间,

脸上涂满了忧伤和饥饿。

一位母亲在山上蹦跳,含着樱桃。

没有风的日子,四周布满了

过时的温暖。那场雨伞遮蔽起来的仪式;

一丛丛涨了水的卷发。

我仍听见脚步,在我们三尺的园地。

冒着雨水,城墙在树荫下

摆满了古旧的脐带。

我们需要引用怎样的过去,当迟来者

坐在棉布上,一无所见。

 2013.4.4清明,上海

   

∷ 晚餐

  ——给程一、方李靖

  她说,到窄门来,到方程里来

     ——安德《波函数》

到窄门来。我述说罪行的地方。

三个月,回忆在浸油的

餐桌上焚化。你们把虚构的火苗摆在

胸前,并以此来爱我。

烤炙我。我感到坚硬,烫;半熟的菜汤

把舌头活生生塞回去,这待罪的

器官,以及宽宥,正不止息地

在体内萎缩,缩成雨林之核。当未成形的雷

让泪水也触了电,我不祈求——

菜叶,也浩荡地掩埋我们。

止住吧,我单面的肉身

无以在悲壮与爱的撕扯中,完成这网状的

晚餐。我的面容将坠入池水

被瘦鱼分食。

到荷花池就停下。雨水

眼看就要升起,召回病逝的荷花。

 2013.11.24-11.25,上海

   

∷ 迷园:玻璃

  ——给芒芒,兼贺其生辰

 Each moment of time is a mountain.

 ——James Wright

1

那些被封装起来的人,从未说谎。

久而久之,你惯于在天阴前

途经我的背脊,取走一间湿淋淋的空房。

红色药瓶,余下的鲜肉馄饨,

这些见证者,让你放肆:

“游啊,在阴霾中,趁着雷声刚刚起身;

游啊,我在路边看戏,路面干燥像一座山峦。”

2

我没有,你知道,我没有悲伤。

哪怕在玻璃之内彼此安全,

你双手扭起的世界,咸得发苦:

“游啊,在海面——

生疑的目光隆起在平坦之上。”

3

前路正显出你的唇形,坚硬而皱褶。

似乎无路可走。

我在墙后,那段薄墙还没来得及

遮住我湿透的肩部,你已明白

你从未悲伤过:封起的历史何其苦涩,

这些反复叙说的事,我无法再次坦白

——正如你攒起“曾经”这个词,

丢进我不算敞亮的怀里。

你提及一个多余的人,没有修饰地:

“太晚了,他开始掉漆”。*

这件事,他知道。不如我知道。

 2013.9.10-9.11,上海

 * 注:出自蔌弦《金阁寺》:“太晚了 / 他开始掉漆”。

   

∷ 迷园:木头

  ——给病中的芒芒

事实是,你的病愈合在荒芜

的十九岁。十九岁:没有什么

比人造的亲切,更干燥。

日子肥硕。没有我

你一整天都在松垮的水里,游。

水,池塘的妾。晚归者把内衣

落在这儿;你那长至脚踝的蓝裙

像银河一样长。

仓促中,情欲被比喻成一头

“水牛”。看着,我将被示众——

双眼皮的水牛。

去吧,屈膝的木头。

“桨,妻妾成群者,争咬水的

皮。”你推开汲水的软管。

还有什么比木头更黑。“再深

一点,就是她们的巢穴。”*

 2013.9.18 上海

 * 注:出自安德《深海恐惧症》:“再深一点 / 就是她们的巢穴”。

   

∷ 迷园:瀑布

  ——给病初愈的芒芒

雨不大,它就不会再大。

瀑布不再融化。

因雨而软弱的物种,把生疏的脸

埋在花伞里,暗笑。

我未分清伞和雨。

可路依旧长:通往草地,须经过

食堂,食堂工人,筑路工人和筑路的砂土。

你总是迟到。在我迟到了二十年

之后,你干干净净地迟到。

雨开始停息。

说说你心里的事。说吧。

我在等一些不相干的人闯进来,

在我们之间,让原本潮热的空气

变得更胖。

还有一些无关的树。

以及一个丢垃圾的男人,闪着光。

那些年轻人,并不懂得

一种发自友情的诽谤:“啊他如此爱你”,

窗子斜下去,你的话掉在地上。

“翻过身,世上再无绝情的人。”*

而我未受审判的供词,只剩下:

“离开一些人,我便成了另一些人。”

 2013.9.23,上海

 * 注:出自颖川《霜降以前》:“你想着,翻过身,/ 世上再无绝情的人”。

   

∷ 游亭林园

  ——给茱萸、祝习习

 ……十月,我们又一次

 迟到,隔着漫长的热季,雨披和伞

  ——茱萸《刘过:雨的接纳》

晨起,为了看鱼。被雨打湿的鱼群

越过漏水之堤,在鳞片上雕出盛荷花的

石池,瓷碗,木勺。

已是十月。来不及换上鱼皮的我们

只得在雨披下,任鱼嘴凿落,散在水中。

再细一些,我将潜入空穴中打滚。

只身穿过纸窗,听闷在水中的曲声。

调子把我们的脚提起来,就如

走在冷却的油上,毫不打滑。

塑料鸭子正粉扑扑地来,载着光

与河道。在此地,伤心事也软如鲜菇。

刘改之。顾亭林。还有这三人

伏在碑底,捉出雨中的火。我叠起旧事

仿佛连绵的惊雷,比往常更早地下垂着……

 按:十月,与茱萸、祝习习诸友访丁成于昆山,因得同游亭林园。此记。

 2013.11.29,上海

   

∷ 密云路酒后

  ——给孙轶梁、金超

1

日子太短,昏聩的太阳跳进盘里。

我们吃煮熟的肉,就是在吃一根刺。

没有痛苦:杨絮坠入锅子

——这杂烩的友爱,煮沸了。

2

天黑是一剂迷药。两三瓶绿色液体

搭起了透明的帐篷和火。

嫉妒,只是男人的皮肤病。

月亮把嘴唇探进锅里,啄起我们的影子。

3

路过水杉林,泥土在鞋底聒噪起来,

树的尖顶一跃将飞至夕阳前面。

我们在阴影下交换彼此的面容。

而离开,就是栽一盆枯萎的光亮。

4

掠过林子的人太庞大了,变暗的

失足之鸟,随生锈的湖面起伏。

夏日,你们陪我拐进流汗的墙壁。

歌声另一岸,是双倍的湖。

5

我必须长得粗壮,像石狮子一样

撑起一把伞,路上的蚯蚓不敢哭出声。

三个人多么苦涩,养了这些纤细的傀儡。

无名纪念碑将刻下我们的肖像。

 2013.5.17-5.19 上海

 (五月十四日晚,与孙轶梁、金超二兄在密云路上小饭馆一聚。

 没喝酒,但是很醉;聊得畅快,饭后却极失落。还要谢谢涵葳,

 他及时赶来付清了余下的饭钱。)

   

∷ 吞吐史:螳螂公寓

1

“我们家将变成飞机场”。

祖父刚刚脱掉西装,露出

一片曲折的异域。他的话悬在半空,

被螳螂的钝刀裁成两半。

2

(祖母在高耸的炊具间

迎着太阳。叔父隆起在烟雾中;

他的嘴形让我想起豆腐。)

3

“我们的家在海上,缠满了网。”

祖父把森林挪到黄色的疆界上。

云黯淡下来,父亲从远方

寄来一捆沾了咸味和兔毛的信。

螳螂夹在一堆短毛兔里。

4

“苍苍竹林寺”,被寸长的螳螂

遮住,留下三条横线组成的钟声。

而我从午睡的牢笼里涌出,

指尖被螳螂的切割得透明。

这大概是个绿色的误会。

男人和女人都住在公寓里。

 2013.4.14-4.15,上海

   

∷ 吞吐史:午梦

日光打断了我的懦弱。

我们跳进池塘,

清点溺水的青蛙。

每个路人都是熟透的果子

摇摇欲坠。

一只鸟与我相识,

啄起的石子堆成一条海岸。

“半个世界将是你的,

漏水的屋檐属于你。”

去年三月,一次失败的飞行,

夜空哭得像个女子。

失眠者都在怀孕。

无人相约在森林里接吻,

叶子干渴地咬痛了彼此。

一代人转而睡着了,

一条路堵塞了又走回来。

 2013.4.17-4.18,上海

   

∷ 吞吐史:上学记

离家是一场打赌,天刚好很蓝。

路过池塘和杂货店,母亲平淡如常:

“要注意安全”。

我揣着往事走进园子,人们的剪刀腿

透明得就像父亲。我把早餐落在车篮里,

一张颠簸的煎饼涂满了辣椒和盐。

公鸡跃上我的座位,而我不谙调情:

严肃的鸟在黄色橱柜里,支起单腿

诞下粉状的谷物。

大地动起来了,我躺在地上看太阳。

日光里有飞蛾的阴影,没人分得清

尘埃和近处的草,树围着我停止生长。

女孩叫着,涌向我的肚皮,像一团

棉花。她们圆鼓鼓的脸渗出了汁液。

没有人呼叫我的名字,他们大概

吃光了柜子里的鸡蛋,正剥开仅剩的枣核。

所有人忙于讲故事,旋转的事实

如一片地面。谷粒敷在公鸡的伤口上:

我曾告诫它们“注意安全”。

 2013. 4. 21,上海

   

∷ 细雨

  ——给超逸

最后的细雨,浑身干燥得像桃核。

面容皱在一起,寄生于少数的被遗弃者。

枯叶蔓延着我们视力所及的空旷。

当鸟停在砖缝间,摩擦它们坚硬的脑袋,

一夜间寸草不生。

你们搭着我的肩,容许我像独身的鱼

溯洄从之。昨夜预备好的眼泪——有些已经

过期——像丝绒一样,游进毛孔。

这不过是一次短暂的歇幕;我们在幕后

自由地挑选角色:主宰,那唯一的,

混迹尘土中。被鲁莽地抛起,然后丢下去。

我们被称作丛林里“微暗的火”,

日复一日,用手势交换彼此的体温。

一场雨的恩怨里,生灵起伏在水面上。

白天赤裸地舞着,被遗忘的人逃了。

余下的羽毛融进土壤,抽出一朵朵秾丽的

纸花。我们残酷地茂盛着,一丛无知的鸟

正亲密地围拢,考证着细雨的缘起。

 2013.3.17-3.18,上海

   

∷ 彰武路

  ——给方李靖

海上生明月,渗出紫色的厂房。

云也退去了大半,留下几朵

在土地上跳动,等着解渴的青草。

脚下,蘑菇吱吱地响。

冗长的浸泡把空气都毒害了。

你在街上跑着,风带着海水

漫天而来:你要更轻盈,像水流过蛋壳。

一对儿疾驰的大狗忘了叫出声。

天变得温顺,我们赶上一个

最清澈的阴天。大地圈养了柔软的

鲸鱼:背起一座水池。

我们怀里是空的,空空如也,

容不下一只鲸鱼的触须。

 2013.4.11,上海

   

∷ 心兽,或微缩动物园

  ——临毕业戏作

 更多的人将看见我,日出让我成为早晨。

 ——托马斯•萨拉蒙

我浪费着祖国的特供粮食,和未完成的论文

一同霉变在肚里:抽芽,白茫茫一片尖嘴的

绒毛。日子还长,灰蒙蒙的窗户击打着

飞鸟的早恋,它们乐于领受第一批光和酸雨。

一毛不拔的山坡,我裸露着洁白的脖颈

滚下去,五脏六腑将铺满一片海。

一座被灌木殖了民的动物园。鳄鱼

瘦弱地出没了,他刚刚更换了眼睑

等着煮熟的鸡蛋送到嘴边;巨大的长袍下面

小腿发育得像个没长毛的婴儿。

我要蹦跶蹦跶僵直的身躯,我在月亮的

怂恿下爬上了麋鹿的臀部。指鹿为马

也许是一种美德,他毛茸茸的肚皮挤满了

树皮和白蚁。在水里进午餐,章鱼虔诚地陪着我

一只深凹的眼睛,八排贪吃的瘪乳头。

他伟岸的脸孔总被水草缠住,我和他一同

坐在珊瑚上乘凉,专注地评判异性的丰满与萧条。

还有鲸鱼,尾巴上刺着老派的纹身

一团红色长出五只角:小学时画下这样的图案

足以享用一次亲吻。头发和一滴滴涎水。

背后捂住脸的男人正忙着装订毕业论文的封面。

我要爬上树,吸取昨天剩下的温热氧气。

你是松鼠,我用尖刺挑起苹果的肚脐。我们

无法成为肌肤相亲的兄弟。坚果在这儿

快伸进我湿漉漉的鞋里。嬉戏得久了

我会看见一丛黑白相间的胡子:耸起的嘴角

会立刻塌下来,我的论文被火鸡当做难咽的吃食。

他像一尊被宠坏的罗汉,立在大胡子的帽檐上

打着饱嗝。他目中无人;他把我们划入

纤细的同类。那个男人的订书钉蹦进肌肉里

微弱的呻吟让人流泪。一齐哭吧,我们

是萍水兄弟。等着火鸡诞下龙种,就像等着我

扯开领口,吐出一叠香喷喷的论文。

碎纸机在哪里,火鸡拔出了细长的器官。

篝火反而长得更高,像肉嘟嘟的冠子。

烧掉情人的呼吸,烧光体毛;我把内衣反穿在

西装外面。毕业论文在我胃里快要叠成妖冶的

砖块,我拨开生出小鸡的母腹

那是一段千锤百炼的葱,漫山遍野地跑啊。

我辜负了收割的美学;我握着汗水

像饲养员一样无处可藏。

 2013.5.5-5.7毕业论文初稿期间起草;2013.5.25-5.26删改。

 感谢大鲸、松鼠、鳄鱼、麋鹿、章鱼、火鸡诸友的精神陪伴。

 刺猬是我,我没把自己数进去。

   

∷ 雾变得蓬松

  ——给砂丁

雾变得蓬松,你身上的水加重着

一场纠纷。它明明在草坪四周,鸟兽沉默

像清澈的夭折,年轻而多梦。

山与海连成片,你的躯体在地平线上

锈迹斑斑:松软的山坡遮住了

旧事,液体之间的暗路。

受伤的物种隐居于此,我们在山洞里

为世界运送野菜和雨水。岁月把你扯远了

扯得更长,你需要众多独自的观看。

野火只有一丝,等着它长出云朵。

我们等着雾气凝成的水,咕咕地

淹没了你,你在梦中吞吃着漫长的棉絮。

肇事者一夜间将飞得很高。

他们将絮絮叨叨,从天而降的苦果

把土地的颜色翻转过来,坚硬的将落在肩上。

你在雾中轻飘飘的,一切模糊的事物

都经历着漂染和勾画,呼出的水气

这是你的,趁我熟睡之际。

 2013.4.24,上海

   

∷ 十三日送友而归

  ——给金超

你双手缠满绷带,裹起我的清白。

黑箱子哆嗦着,锁起了视听:

“我安全,像水牛一样笨拙。”

 * * *

喝远方来的酒。你将墙上的色块

敲碎,一道道裂纹如棉线缠住我。

搪瓷杯跌落又弹起来,洁白得像石头。

石头覆着泥,在你手中是遗迹。

如地铁上不知名的庞大生物

抹不尽半小时以前我们的气息。

 * * *

围栏就在面前,你背对树梢。

我一向简洁地倾听警告:

“林中有虎,爱吃羔羊”。

你扬起单臂,不知是招引或远离;

拍打我清醒的脸,柿子初熟了。

这清醒没有来由:明知山有虎,

不容我谨严的诡辩。

 2013.1.16,上海

14

作者秦三澍

63日记 6相册

全部回应 4 条

洗红

2015-02-16 18:37:27

好诡异,没推荐,没喜欢,还没回复(;;;;;°∇°)

秦三澍

2015-02-16 22:40:40

洗红:好诡异,没推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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