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母吉祥!山主母万福金安!”底下一票子虎背熊腰的大汉轰然跪倒在地上,我侧眼瞥了一眼身旁怡然自得的莫少怀,暗自恨恨地朝他翻白眼。
山主母是什么鬼?
这说来话长,得从一个月前我从苏家主院偷溜出来的时候说起。
一个月前,齐京香从长安回姑苏祭祖,司徒文伯尾随而去,我也偷偷跟着司徒文伯。但是苏奕叔父告诉我,司徒文伯跟着齐京香那叫作情深意重,而我跟着司徒文伯说得好听是死皮赖脸,说得不好听就是死不要脸。
没错,司徒文伯喜欢齐京香,如果不是我几次三番死不要脸地捣乱,估计他们俩早成亲了。不过这也不全然是因为我的捣乱,更重要的缘由是齐京香喜欢我叔父。
如果我叔父也喜欢齐京香那就好了,这样司徒文伯就会喜欢我,但是我叔父不喜欢齐京香,就像司徒文伯不喜欢我一样。
我知道司徒文伯为何不喜欢我,因为齐京香听起来比苏玲珑好听。其实有时候我还是挺羡慕齐京香的。我们都被养在苏家,不同的是她是苏家的表小姐,虽同我一般没父没母,却还是知道自己姓齐的。而我,只不过是苏家的养女,连自己本该姓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离家出走这种事情我经常干,家里一应三姑六婆也都习以为常了,我也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不出几日必然乖乖回去,家里也极少会有人追来。只是这次不同,我走的时候恰恰遇上有人上门提亲,似乎提亲对象正是本姑娘。
齐京香去姑苏,司徒文伯追着齐京香去了,而我追着司徒文伯去了,家里的人又追着我。在路过南稷山的时候,恰逢下了场大雨,路上很滑,我又不大会骑马,一面要提防着追来的家丁,一面还得留意司徒文伯的去向,最后一着急连人带马摔下了山坡。
等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寨子里。彼时我满身泥污地躺在地上,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有一张特别招眼且俗气的虎皮大座。
那时莫少怀就坐在上面,身上不知披着什么毛的披风,毛茸茸的披风差点把他整个人都盖过去了,一点也不拉风。
虎皮大座周围站了几个满脸胡渣的虎彪大汉,其中一个大叫一声,然后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是山贼惯常的台词,这么说我是遇见山贼了。起初我是有些心慌的,山贼无非就是劫财劫色。我也没啥钱财,这一点倒是不用在意。只不过这么说,本姑娘今天竟然是要被劫色了?
这样一想,我心中突然一个灵光闪过,左右最后还是躲不过的,倒不如听天由命,许是还能少吃些苦头。我偷偷看了眼虎皮大座上的人,一副骨瘦如柴的身子板,应该比较好对付。
当即决定主动出击尚有几分胜算,于是我半撑起身子,学着齐京香的口吻,柔柔弱弱地对着那个毛茸茸的大王喊了句:“山大王……你们缺不缺压寨夫人……”
我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那人浑身一颤,果然男人还是喜欢齐京香这种娇滴滴的姑娘家的,也难怪司徒文伯总是追着齐京香。
“大王,要不就将就一下?”
这话我听得不太乐意,什么叫作将就一下?本姑奶奶好歹水灵灵的咧!
“好罢,那就她了。”莫少怀挺了挺脊背,扬高了声音说道:“听我号令!参拜山主母!”
于是这就有了开头那番众山贼朝拜本姑娘的场面,“山主母吉祥!山主母万福金安!”
说真的,我也没有学问。苏家是将门世家,家中小姐但凡养教甚是随性,不似旁些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知书达礼,但是即便是如此粗养的我,此时也不禁鄙夷那称呼。
山大王的夫人叫山主母?这都是什么鬼,大不了叫夫人就罢了……由此可见没有学问的山贼是很丢人的,没有学问还理所当然的山贼诸如莫少怀此类的就更丢人了。
喜事一切从简,简单到我这种不喜欢复杂的人都有些错愕。不过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甚至都不是喜红色的,在寨子前拜了天地就算是礼成了。这我可有点不乐意,再如何不济也是我苏玲珑的终生大事,怎可如此随随便便!
大概是我过于激动,莫少怀怔然片刻,随即笑道:“这次且委屈了夫人,等往后寨子生意好些再给夫人补办一场像样些的,可好?”
我侧过头看着身旁的莫少怀,方才他整个人裹着某种毛披风,又离得远,看得不甚清楚。眼下就在身旁,又脱了那碍眼的披风,我便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他穿了一身素色的长袍,领口的暗纹低调儒雅,腰间紧束着的白玉腰带衬得那腰很细,目测了一番快赶上姑娘家的水蛇腰了,那发簪用的也是白玉,高高地梳了一束发。这装扮,怎么看怎么像一介书生。
莫少怀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有些羞涩地低着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不得不说,莫少怀是我见过最风度翩翩的山贼。
见他这个含羞带涩的模样,我没好意思再看下去,这倒像是我强抢了压寨相公。
方才那个说此山是他开此树也是他栽的胡渣大汉,在一旁见我们两个拜过天地之后就干站着,终是按耐不住地吼道:“横竖也是拜了天地的!待会洞房的时候隆重些就是了!少唧唧歪歪的!”
说话间,那大汉就动手把我和莫少怀推搡进了房间。
我这十多年来,也没成过亲,洞房要做什么也没甚经验,于是虚心向莫少怀请教。结果他沉默了半响,摇着头说道:“为夫也是头一回成亲。”
我和莫少怀面面相觑地坐着,他一身素净地坐在我身旁,不停地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月上中天,眼皮子实在支撑不住,我便索性合衣坐着睡沉了。竖日醒来,却是躺在了床上。
后来我就在南稷山住下了,除了要日日忍受一群胡渣大汉尊称我为山主母之外,日子过得倒也闲适。莫少怀除了日日晨起时要拉上我去山顶转上一圈,素日里他大多时候兀自一人在一旁看书,倒是恬静得很。这果然是一个想变得有学问的山贼王。
这寨子的人虽然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其实都没什么胆,况且这寨子上下的人还当真将我尊奉为主母。是以混熟了之后,我便敢在寨子里横行霸道,甚至直接翻莫少怀的白眼。
每每这个时候,莫少怀只在一旁但笑不语。这个人,总是这样静静地笑着,不喜不怒,话又不多,笑起来的时候眼底盈满笑意,看得人心都要软下来。司徒文伯就从不会这样看着我。
如果不是齐京香的出现,我差点都要忘了自己偷溜出来的目地了。
那日我和莫少怀从山顶散步回来,先前那个开山栽树的大汉便提了一个女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正是齐京香。
我心里正错愕不已,那大汉对着齐京香吼道:“还不快见过我们的山主母!”
齐京香抬头看见是我,比我更错愕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我清了清嗓子,兀自镇定地解释道:“这是他们对山大王夫人的尊称。”
齐京香还是讶异不已,指着我直哆嗦,“你你……你……”
齐京香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两三个月前我们都还好好的在苏家待着,这不过她回了一趟姑苏的光景,竟能在这荒山野岭见着我,如今我还成了山贼的夫人,确然有些令人讶异。
司徒文伯待齐京香向来如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似的,温声细语,从不愿说半句重话。只有一回,司徒文伯酒喝高了,死死地抱着齐京香骂道:“你怎的如此狠心,眼中只有苏奕,却从不愿多看我一眼。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都没有心的吗?”
彼时我坐在叔父身边,听了这话,心里比司徒文伯更难受得慌。司徒文伯喜欢齐京香,但她眼中只有叔父。我喜欢司徒文伯,而他又只看得见齐京香。到底谁更心狠,谁更痴情,早已错综复杂。
莫少怀问起齐京香是什么人的时候,我只没头没尾地与他碎了这么一大堆话。他抿着唇缄默不语,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末了,莫少怀问我:“我与他,于你而言,谁更好?”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司徒文伯。”
他倏然一默,紧握着手心,深吸了一口气不服地说道:“我的名字念起来比他的方便。”
我说我可以叫他文伯,比起叫莫少怀更方便。
莫少怀孩子气地撇了撇嘴角,手心隐隐发抖,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的名字听起来比他的年少!”
看着这般孩子气的莫少怀,我只得无力的一阵失笑作罢。
我知道,只要齐京香一出现,必少不了司徒文伯。只是我惹恼了莫少怀,司徒文伯出现的时候,他已命人将我和齐京香押上了山顶。
山顶有一处断崖,虽没有深不见底,但被扔下去必死无疑。我和齐京香隔得老远,各自被一胡渣大汉反手扣押着逼近断崖。司徒文伯出现的时候,莫少怀说只许他救一个,只要他选好,另一个即刻被推下断崖。
早前莫少怀与我日日在这山顶散步,彼时只觉着此处风光甚好,秀丽无比,却不想有一日要葬身在此。
我趁着身后的大汉一个不留神,挣脱开他的手,撒腿就跑向断崖。我不给司徒文伯有片刻的时间犹豫,又或者说他根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齐京香。
只是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丢人丢了那么多次,在这最后一次,我不能输得太狼狈。断崖的风有些大,吹得我的衣裙随风而去,耳边呼呼的风声响起。我跳下断崖的那一个转身,看见莫少怀猩红着眼飞奔过来,那声“苏玲珑”喊得撕心裂肺。
我从来没告诉过莫少怀我的名字,不知他从哪里知晓我的名字的,只是此刻我却无心于此。另一边的司徒文伯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齐京香的身边,满脸心有余悸地紧紧抱着她,那两抹紧拥在一起的身影甚是刺眼。
我知道司徒文伯不喜欢我,从前我就知道。只是此刻,我的心里依旧很难过很难过。
我整个人跃下断崖的那一刻,底下吹来的风越发的肆无忌惮,一道削瘦的身影闪过,与我一道跃下了断崖。疾速下坠的身子突然被一双手捞了过去,我努力地在疾风中睁开双眼,莫少怀那张脸近在咫尺。
莫少怀一手抱着我,另一只手企图抓住峭壁上的藤蔓,手上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血细细地流了他整个手臂。最后我们两个被摔在了一块峭石之上,莫少怀在底下护着我,但我还是明显地感觉到心口猛的一震,痛得说不出话来,可想而知被我压在身下的莫少怀要摔得有多重。
莫少怀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抹血迹,我慌了神,哭着问他可还好。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才虚弱地笑着说道:“夫人你……且先下来。”
我这才发现自己还坐在他身上,连忙小心翼翼地爬下来,他侧了侧身闷咳一声便不再动半分,不说话也不睁开眼。
我心里慌得紧,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哭哭啼啼地拉着莫少怀的袖口。他闭着眼,声音很虚弱,听起来比往常还要温柔几分,“莫怕,他们最迟明早便能寻到我们。”
忽然感到莫名的心安,我安静下来,乖乖地坐在莫少怀身边,见他手心还流着血,忙扯了身上的衣料替他简单地包扎一下。他一动不动,我真怕他眼睛闭着闭着就睡死过去了,便唠唠叨叨地与他说着话。
我告诉他司徒文伯不知好歹,只看得见齐京香娇弱温柔,却从来都只无视我的好。我方才就知道,他一定不会选我,只是若真的要亲耳听见他选了齐京香我又受不了,何不痛快自己跳下来罢了。
莫少怀突然睁开双眼,眸色深邃地看着我,我本以为他大概是要奚落我一顿。谁知他静默了片刻,伸手将我揽入了怀中。
莫少怀将头埋在我的肩窝里,浅浅呼出来的鼻息弄得我脖颈痒痒的。我一动也不敢动,兴许他也受过这种伤害,和我感同身受。此番一想,我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阵惺惺相惜的感动,伸手抚上他的背,轻轻地拍着。
莫少怀后背一僵,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本也只是想让你看清楚,即便是在面对生与死,那人心里也是绝没有念你半分的,谁知你竟然就这么干脆地跳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都要被你吓死了。”莫少怀终是叹了口气,说道:“苏玲珑,你也不知好歹。”
竖日,天方朦朦亮,那群大汉果真找到了我们,莫少怀被他们抬了回去。我跟在后面,听见他的声音疲惫虚弱地对着我说道:“我让人送你下山,苏家派来接你的人在山下等了好些时日了。”
我在这山贼的寨子里待得甚是自在,还真的将自己当成了山主母了,这下才想起来自己不过是被山贼拐来的良家姑娘。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堵得慌。想来我在这寨子里白吃白喝了这许多时日,竟是生出了不舍。
来接我的是苏奕叔父,一左一右的还站着司徒文伯和齐京香。我回过头去看着送我下山的胡渣大汉,正是当初那个说自己不但会开山还会栽树的大汉。我这些时日在寨子里仗着莫少怀的纵容,一直大汉大汉地叫着那些人,竟不曾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问他:“你叫什么。”
那大汉一下子懵了,挠着头一脸茫然地说道:“山主母,小的没叫啊!”
我轰然倒地,无力地再问一遍:“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静。”
后来我是被叔父扛着上了马车的。
许久不在家中,回来的这段时日,苏家倒是生了许多的事。譬如叔父要迎娶一个从江南带回来的姑娘,而祖母虽面上应承着,私底下却开始筹备他和齐京香的婚事。再有,本打算去通风报信的我却被祖母发现,被禁足在苏家主院里。
这段时日来,我一面心里挂念着莫少怀,也不知他如今伤势如何了,可好些了吗。另一面又烦心着叔父的事。侍女小晴十分不解地问我:“表小姐若是嫁给了四公子,司徒少爷不就是小姐的了么?您如今这是在苦恼甚么?这不是您一直盼着的吗?”
我不禁轻轻皱眉,若是换作从前,这的确是我所期盼的。只是如今,却不知为何心里不大痛快,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边接过小晴手中温水浸湿的面巾,细细地拭手,边看向小晴,摇了摇头,“叔父不爱表小姐。”
小晴伺候完我洗涑,走近窗边微微挽起帘子,看着天色方翻了鱼肚白,回过头来讶异道:“这天色不过将亮,近日小姐怎的起得这般早?”
早前在南稷山,日日被莫少怀唤醒,非得我陪着散步,倒是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如今虽没有了他,却每日睁开双眼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到从前清早莫少怀总会将我唤醒。
彼时的莫少怀总会温和着眉眼,眸色中满是笑意,看着赖床不起的我无可奈何地笑道:“夫人,时候不早了,该是醒来了。”
小晴告诉夫人,说我自从南稷山回来后,整个人便时常走神,整日整日地呆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夫人在午膳的时候将我留在房中,拉着我的手说道:“珑儿,若是你当真肖想嫁与司徒文伯,娘亲替你做主可好?你整日这般魂不守舍,娘亲看着甚是不放心。”
听了这话,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莫少怀那双满是笑意的眼,而后自己错愕不已起来,我摸着心悸不已的心口,惶惶地告诉夫人:“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山贼。”
“夫人……为夫可不是什么山贼……”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一回头就看见莫少怀那张眉眼温和的脸正满是委屈地看着我,“上回为夫来提亲,夫人正好离家,我只好今日再次登门造访,总算是碰上你在家中。”
夫人说南稷山上的南稷山庄可不是什么山贼的寨子,人家可是大宁朝鼎鼎有名的木材商。南稷山庄的少东家莫少怀便是之前上门提亲的人,彼时我正离家追着去姑苏的司徒文伯。
我有点接受不了这个变故,所以莫少怀有那么多开山栽树的大汉,不是为了打劫而是真的栽树?
夫人不知何时已经出去,屋中只剩我和莫少怀两个人。他嘴角噙着笑向我走了过来,靠得很近,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莫少怀说:“我方才去找你叔父谈了谈关于洞房的事。夫人,我们再成一次亲罢?这回为夫有经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