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埃伦
刚到三楼,就听见从实验室虚掩着的门里传出那个再熟悉不过,阴郁而又嚣张,带着某种摩擦金属似的震颤的声音:“现在,你看到了,我的宝贝,这就是反抗我的结果……还有你这头犹太臭猪,你以为我是心软了,呸!留你一口气,只是叫你看在眼里,烙在心上,带到地狱去。告诉那些蛆虫,谁是主人,什么叫作征服……”
“乓!”我一脚揣开门,迎面撞上跑来的迪特里希下士。我根本不想跟他废话,抬手就是一拳,正中面门。中士向后倒去,我看也不看,径直冲向里屋。
“怎么样?宝贝,想我了吧?是不是很怀念这种感觉……”里屋的门大开着,申克的话想不听都难。
“住手!”我大吼一声,冲进去,立即愣住。
病房里一片狼藉,桌子翻倒了,椅子摔成碎片,医疗器械散落一地,玻璃的,不锈钢的,搪瓷的,还有圣诞树及床上的被子……
埃伦躺在墙角,面如死灰。
昭赤脚站在地上,抓着床架的手臂明显地颤抖着。申克站在他身后,嘴贴着他的耳根,一只手拦腰抱着他,另一只手,我看不见,应该是在昭长长的衬衣下面。申克的脸使劲往昭的脸上挤,逼得昭不得不向一边转过头,却没有办法避开。昭紧闭眼睛,紧皱双眉,额头上的汗水正顺着鬓角、面颊往下淌。痛苦、厌恶、愤怒和坚持,昭咬紧牙关。虽然只是侧面,也可以清晰地看出昭脸色发紫,嘴角挂着一缕鲜红的血迹。
听到我的叫声,申克居然没有转过身来,甚至都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
“申克!你在干什么?”我又喊了一声。
“圣诞快乐!长官!” 申克这才带着一副夸张的,惊恐、卑屈的表情转过头,嘴上却说:“哦,对不起,长官,我现在正忙,恕我不能行礼。”
“什么?!”我汗毛倒竖,手脚发麻,感觉眼珠子快要冲出眼眶。“你竟敢……申克!你忘了这是地方什么吗?”
“啊!我忘了,这是您的地方……但是,我控制不住,长官。您知道,我有多想他,我有多后悔。我倒是真要谢谢您,长官。我一回来,他们就告诉我,是您救了他。你也是想谢谢中尉的,对吧,宝贝。”
我看不见的那只手终于拿了出来,申克掰过昭的脸庞,伸出舌头,不紧不慢地把昭嘴角的血一一舔去。
我这才注意到:昭慢慢变白的面颊上,几道明显的红印。还有他的胸前,白衬衣上也有好些血迹。
我脑袋嗡嗡的响,全身的血液直往上冲,头就快炸了。“住口!少尉,说话注意自己的身份。”
我厉声喝止,申克却丝毫不受影响,仍旧慢条斯理地说道:“哦,是的,我确实太急了,长官,请原谅,我们这就走。”说着,申克便把昭往外拖。
昭原是用了最后的力气,撑着床架,才没有倒下。现在,他再也坚持不住,手松开了床架,人便软了下去。申克趁势抱住他,半拖着往外走。
“喀嚓!喀嚓!”那是申克的皮靴踏在地上,踩碎玻璃的声音,申克的皮靴也踩在我的心上。
“你想干什么?”我拦在申克面前。
“当然是带他走。”
“放开他!”
“放开他?你不怕我一放开,他就会倒下吗?”
“你不能带他走!”
“怎么?他可是我的犯人……刚才,是我昏了头,冒犯了您,长官,现在,我就带他离开这儿,难道不行吗?”
“不行!他哪儿都不去,他必须呆在这儿。”
“我怎么听不懂啊,长官……您是说,他现在受您保护?那么为什么?难道您也对他感兴趣?真是太棒了,高贵的马蒂亚斯•冯•迈森巴赫男爵大人竟然喜欢我的宠物,那真是我的荣幸啊。”申克揶揄地笑着,低下头,在昭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这一亲,昭忽然惊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我。
昭的眼神让我心如刀绞。我攥紧拳头,真想冲上去,把昭抢过来。但是我却动不了,是怕申克伤害昭?还是怕自己出丑现眼?还是担心结果会不可收拾?
申克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他把昭搂得紧紧的,铁灰色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剑直刺我心脏。“看看,多漂亮的眼睛!你可真行啊,宝贝,竟然把中尉都勾搭上了,还是男爵大人也好这一口?亦或是感人的心心相印,两情相悦?”
申克的话里暗藏威胁。我在昭的眼中看到了少有的恐惧。昭挣扎了几下,却是毫无效果,最后,昭使足力气,打断申克的话:“你可不能……冤枉中尉。”
“冤枉?我冤枉你们吗?看看你身上这件衬衣,就是证据。多好的衣服,我做梦都穿不上,男爵大人竟然拿来给你当睡衣,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别告诉我,衬衣不是您的,长官,这袖子上还有您的姓名缩写呢!”
“不,长官……不是这样的。”
这是昭在哀求申克,为了我。不!不要!我在心里大叫。
昭再次闭上眼睛。你是在躲避我吗?但你没什么要躲避的,该站出来的是我。
“不是?我当然希望不是,那你愿意跟我走了?” 申克的嘴角挂上胜利的笑容,眼神凶残而贪婪,那是野兽面对已经屈服的猎物,即将享用胜利果实时的眼神。
“啪!”一声脆响。“你太放肆了!”
申克没有料到我会打他,不由愣住了,笑容凝固的左脸上,立时出现一个红红的掌印。
就在申克愣神的当口,我抓住昭的胳膊,同时把申克往外一推……
昭回到了我的怀里。他在往下沉,我的心也在往下沉,我勉强夹住他。
“滚出去!”我厉声喝道,“你要是胆敢再到这来,我绝不饶你!”
“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滚!”
“这可是你说的,长官。”
我跟申克对视了足有两秒钟,终于,他转身走了。
申克摔门而出的同时,我一下没有坚持住,同昭一起跌倒在地。
“昭!你怎么了?醒醒!快醒醒!”我看着怀里那张苍白的脸,心痛不已。
一会儿,昭缓缓睁开眼睛。
“你怎么样?他对你做了什么?”
昭微弱的声音道:“不是我,是埃伦。”
这时,我才注意看埃伦。刚才是因为他穿的衣服,我一眼就断定是他,但其实埃伦已经面目全非了:眼镜掉在一边,一个镜片碎了,另一个干脆只剩镜框;满脸的血,额头、眼角、嘴唇都流血了,左耳朵里流出更多的血。
“埃伦。”我想扶他。
埃伦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赶紧停手。
“能告诉我,你伤哪儿吗?”
埃伦微微摇头。
“来,埃伦,让我看看。”我试图解开埃伦的上衣。
“不用了,长官,不必麻烦了。”
“不!埃伦,你要坚持住,我能救你的。”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谢谢你,长官。”
“不!”
埃伦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见她了。”
“谁?”
“我妻子。当年,劳拉去世的时候,我也想跟她一起去,但是她不让。”
“埃伦。”
恩斯特跟我说过埃伦妻子的事情。当年埃伦和妻子劳拉被关进集中营时,劳拉已经怀有身孕。在集中营里,孕妇一旦被发现,就会立即拉出去枪毙。开始,劳拉想尽办法隐瞒自己怀孕了,但是由于极度的营养不良和劳累,劳拉得了严重的妊高症,到妊娠后期,全身浮肿,频繁发生惊厥,眼看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埃伦不得不铤而走险,向营指挥官坦白自己妻子怀孕的事实,并且恳求给他们夫妻一个机会,作为交换,他愿意到营里的医院当医生,去做那些连党卫军军医都不愿意做的最残忍,最肮脏的事情。
介于集中营非常需要埃伦这样有经验的医生,营指挥官同意了他的请求,给了他们夫妻一个机会,但是上帝没给。埃伦给妻子做了手术,及时终止妊娠。当劳拉苏醒过来时,埃伦骗她,孩子出来前已经死了。其实孩子是活的,他还呼吸过,只是他太弱小了,弱小到没有力量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世界,没有力量喊一声宣告自己的到来。对于孩子的死,埃伦有心理准备,孩子总归是要死的,但是妻子,他也没有保住。终止妊娠后,劳拉的妊高症得到了缓解,可营养不良和感染最终还是要了她的命。因为埃伦没有药。埃伦无权使用任何药物,除非党卫军军医同意,而当时的党卫军军医不同意。
一个没有任何药物可用的医生能干什么?埃伦所有的努力只是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死去。埃伦悲愤之极,万念俱灰,他想死,想跟妻儿在一起。
“劳拉说:不管怎么样,你是个医生,还有好些人需要你,你不能这样死,不能这样死得毫无意义。……于是,我就活下来了,为了让死变得更有意义。”
“那你就应该努力活着。”
“可我太想她了。三年了,我越来越想她。……幸好,这次死的还算有意义,她该不会怪我了。”
“埃伦,我不能!让我帮你吧……如果不行,我送你去慕尼黑……”
“不!你不能为我再冒险了。这不值得。”
“埃伦,没有谁是不值得的。”这是昭的声音。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爬过来的。他身后的地板上是一串斑斑驳驳的血迹,他裸露的大腿上也是血迹斑斑。昭握住埃伦的手,身体因为失去支撑而左右摇晃。我抱住他,让他靠在我怀里。
“谢谢你,昭,我的伤,我清楚,没办法了。不要难为中尉,他是好人。”
“可是,埃伦,你让我怎么……”
“不要这样想。这不仅是你我的命运,这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整个人类的命运。”
突然,埃伦一直捂在腹部的左手抬了起来,我赶紧握住。
不知道埃伦哪里来的力气,把我跟昭的手拉过来,叠加在一起,紧紧握着,空洞的眼神突然变得热烈,充满温柔、怜爱、期盼。“愿上帝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