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在记忆里的老井(散文)
野氓
漂泊在外,自己是那风筝,老井就是那根细细的线。
从喧嚣的城市中,从疲惫差旅的途中,从获奖的掌声中,从醉酒的朦胧中,总有思念之线萦绕,那么悠长,与老井牵连。因为,那里有一泓清泉,喝一口井水,心也就不再躁动。那点点滴滴的旧事,便如泉水汩汩流出。
老井只有半人深,里面靠山岸边的是喝水井,外面的是用水井。一股清流,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浸润了我的生活。
犹记那时节,夏天,老井前渗着一股冷气,泉水清凉;冬天,老井前冒着一股热气,泉水温热;但无论何时,泉水都是清甜的。七月流火之时,口渴了,几捧水下肚,暑热顿消。最畅快的是,伏在井边的麻石上,将头埋到井里,一口气灌个够,想要把整个夏天的水喝足,把整个夏天的炎热全部浇退,直喝得回肠荡气。来这里的人,基本上是种田的,种土的,砍柴的,无论男女,不分老少,把这里当作一个劳动的起点,预先喝饱一顿水,然后,把锄头浸在水井里,以免锄头松动;在井边把柴刀磨锋利,以免误了砍柴工。把这里当作劳动的一个终点,放下锄头,放下柴担,先喝一顿解渴又过瘾的水,然后洗去汗渍,洗去灰尘,也洗去了一半的疲劳。
老井的水好喝,惹得山外的人慕名而来,或用瓶装,或用桶挑。此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有人说,我们家的人因为长期喝这里的水,上至垂垂老矣的爷爷奶奶,下至乳臭未干的懵懂小孩,全都牙齿洁白,头发黑亮。是不是井水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我们一家人白齿黑发却是事实,井水的功劳应该是有的。二是我家以及山外有人都见过这样的奇迹:夏天,在里面那口井里,一条碗口粗的乌蛇,也许是受不了酷暑,便到井里来洗澡。从井里的洞穴中,一段黑色的躯体在蠕动,不见首尾。我们对乌蛇有敬畏之心,不敢说话,只是颤抖而好奇地看着,静静地看着,直至乌蛇消失。据说,喝了乌蛇游过的水,眼睛格外明亮。
夏天,老井也成了母亲能够“偷懒”的地方。
每天,母亲把衣服用稻草灰的浆水泡过后,在井边上的大石头上,使劲地捶。之后,母亲把一张矮饭桌放到外井里,把衣服放到桌上,我站在上面踩。每一脚下去,踩去了污水汗渍,留下了清新和干净。我觉得好玩,而母亲眼里满是欣慰,脸上漾着微笑:她的七岁的小儿子也能为她减负了!
老井旁边的水沟旁,肥沃的黑土上,每到春季,便是芹菜的天地,肥壮茂盛,绿油油的一片。母亲手巧,掐一把芹菜,便成了桌上的美味。来山里的人,忍不住驻足沟边,对芹菜情有独钟。母亲当然能读懂人们的眼神,对他们说,只要喜欢,随便掐。因此,他们大多带一把芹菜回家,也把母亲的随和、大方和人缘带回了家。
夏季,水沟边,丝瓜的遒劲的根,蓬勃地爬到沟底,吮吸泉流,即使是骄阳似火,丝瓜也依然情意绵绵,牵牵扯扯,黄花满挂,绿叶舒张。每到傍晚,父亲拿一把长勺,把泉水泼到丝瓜藤上面,淋到丝瓜蔸下面。泥土发出滋滋的声音,那是丝瓜暴晒一天后急需补水的信号,那是丝瓜对父亲感激的声音。此时,父亲便是丝瓜的知音,丝瓜便是父亲的铁粉。而报答父亲的是,每天,藤上挂着一条条笔直鲜嫩饱满的丝瓜,绝无歪瓜裂枣之类。这个季节,丝瓜就是餐桌上的主力军。水煮丝瓜,汤色纯白,味道鲜甜。吸日月光华,饮老井泉水,丝瓜哪有不甜之理?
清澈的山泉水,养育了清纯小巧的米虾。瘦弱的妹妹从不吃肉,也不吃其他的荤腥,而最喜欢的就是米虾。老井里,水沟内,油油的水草下,有无数的米虾藏在那里。那里是妹妹补充营养,改善伙食的基地。闲暇时,母亲拿一个小捞网,在前面匆匆的走;妹妹提一个小木桶,在后面急急地跟。随便一捞,随着妹妹的惊喜的喊叫,就有了小半桶米虾。有时,饭熟了,没有了米虾,母亲急急忙忙拿起捞网,跑到井边,三两下之间,就有了一小碗米虾,妹妹的菜就有了:香茶油炒红米虾。每次,我都要偷偷地尝一下,那味道至今还在。
让我终生难忘的是,老井在关键时刻成了救星。那年,我五岁。夏天的中午,只有母亲、妹妹和我在家。等母亲睡了后,我带着妹妹,点火烧一只臭虫。结果,无心的风一声呼啸,把星星之火送到了柴垛下面,无情的火点燃了门口的柴垛。柴垛有几十把干柴,那是父亲在夏天就作了打算,准备越冬用的。柴垛与屋檐一样高,离屋只有一米左右远。干柴烈火,烧得噼里啪啦地响,我用扫帚去打火,结果更助长了火势。母亲被火声惊醒,把我和妹妹拉到一边后,抓起一只铁桶,箭也似的跑到山口,一边敲铁桶,一边大喊,起火啦!救火啦!人们火速跑来,带着水桶,带着脸盆。在淋漓的汗水中,在急促的脚步中,在一桶又一盆泉水的泼洒中,跃跃欲试的熊熊烈火,已经快靠近屋檐时,终于偃旗息鼓了。
好心的乡邻救了我家一难,老井帮了一个大忙。当火灭烟消之后,就是惩戒玩火者之时。当着全家人的面,母亲不准任何人阻拦,摘了两根杉树枝条,抽得我心惊肉跳,眼泪婆娑,手上和脚上满是细小的血点。然后,母亲点一根香,让我跪在“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下,香没烧完,不准起来。我皮也痛,肉也痛,膝盖也痛,看着那慢吞吞地燃着的香,头更痛:那要跪多久啊!多年以后,姐姐告诉我,看似狠心的母亲,其实痛在心里。当我跪在那里时,母亲偷偷地看我,悄悄地抹泪,虽然心疼我,即使姐姐想从中解围,母亲也固执地要让我把香跪完,要让我长记性。这一抽一跪,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让我从小就悟出了此事背后的道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老井的长流水,顺沟潺潺而下,叮咚作响。沟的一边是陡峭的山,山因溪水更有灵气,水因高山更加活泼。沟的另一边是梯田,溪水绿了禾苗,黄了水稻,那丰收的喜悦里,有溪水的功劳。溪水率性地流,诗意地流,流到渌江,流到湘江,流到长江,流过我生活的城市,流到我的生活中。难怪,我在喝水的时候,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有一种亲切感,原来,里面有老井的泉水。
如今,我家老屋早已成尘,通往老井的小路,荆棘挡道,茅草横行,人迹罕至。荒芜中,寂寞中,老井与青山细语,与日月谈情,执着地坚守在山中。那流淌出来的,是历史,是现实,是甘甜,是未改的初衷,是不变的痴心。
老井,即使好久才见,即使好久不见,我都懂你。
2021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