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白底黑字贴盖住了红得发烫的春联,往日锁住深巷的木门被大打开来,涌出一股寒气——吴老先生离开了人世。
吴老先生一生不长也不短,不像一些早逝才子的生命那样令人悲慨,也不像一些长寿仙人的生命那样让人惊叹,总之,再平淡无奇不过了。
老先生的家族曾是显赫一时的,却给他起了个“吴为”之名。可惜,后来家族遭遇大变故,全家被迫迁到了一个小县城艰难谋生。
吴为打小就是个寡言少语的孩子,总是乖乖地呆在家里,因此比常在外头和同龄人比拳头的哥哥少挨了些打。吴为整天只知到处涂画:门前石板、街头沙地......画月亮星星、过路行人……也不是不好好念书,总之,被看作“没出息”。
好不容易,吴为长大了,过了弱冠之年已久,但不爱说话这坏毛病却一直没改掉,就好似寸步不离其身的笔和墨。好在,一个名叫常欢的大姑娘看上了他。长辈们觉得这姑娘为人大方、聪慧又开朗,能补补吴为的“傻性子”,便许了这桩婚事。到吴家后,常欢姑娘与亲戚朋友们相处得很融洽,尤其受到了邻近孩子们的喜爱。她也喜欢让孩子们到家中来,让吴为教他们些简笔画。孩子们可乐呵了。
然而,平静的生活持之不久。
一天,吴家长子——吴为的哥哥——在门口树荫下乘凉时,被突然扑上来的持枪的人押往大队部去了。
吴为从院子里赶将出来,急上心头,一边朝哥哥那儿追着,一边竟破口大骂,他的内心从未如此油煎火燎过。冲动是魔鬼,还真是。吴为立马被持枪的人拽住了手脚,使出浑身力气也挣脱不得。正要一块押走,家人们一大伙儿全涌出来了,又是诚惶诚恐地向着持枪的头领说好话,又是苦苦哀求着他们的宽恕,说,小儿子脑子是有毛病的,神经病,嘴巴不听使唤,该打。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吴为脸上出现了一掌红印。他,闭嘴了。后来,庆幸的是,吴家长子获释出来了,不知怎的。
但,浪嘛,掀起来了,不掀到云端上去怎会平息——好景不长,一天,风和日丽,持枪的人又到家里来抓人了,说吴家长子是虎子,留着他后患无穷……哭喊都拦不住的,又不敢动手,家中的顶梁柱最终还是冤死了。
好长一段时间内,家里人把吴为锁在家中,甚至烧掉了他画的脱缰的野马、跃世的潜龙,销毁了他的笔和墨,唯恐他再惹乱子。
邻里有传言,吴为是下凡的扫把星,他画的是不祥之物。从那以后,常来学画的小孩子们再也没去过吴家。吴为更不爱说话了,甚至,不懂得说话了。干不过啊。他将眼泪倒灌入心里,只留下一声长吁,任其在空中飘散。
吴为曾在小学代过课,却因怕见校长、讲课又讲得含糊不清而被辞退了。此后,家中的收入只来自他和他媳妇儿在造纸厂的工作。家里添了三个孩子后,生活更是拮据了。幸运的是,三个孩子都很可爱,念书也用功,吴为始终没舍得让孩子们肚皮贴背。
吴为在厂里干活不容易,他媳妇儿厂里忙活完了忙家务,更不容易。对于家中的琐事,吴为从不过问,忙后只爱玩弄他存了多年的墨汁和一支毛快掉光了的笔。他不作诗,只作画,画孤松,画静鱼,画栖鸟,画眠兔……无人教他,他却能画。那时,他媳妇儿没法理解甚至没法忍受他的沉默。柴米油盐的对话,他回以只言片语,大发雷霆的吼叫,他听而不闻。
吴为有个表妹,他俩打小就合不到一块儿,各自成家后尽管很少往来,一旦为家族之事凑到一起的时候,大争小吵是躲不过的。吴为的媳妇儿总也憋不住气儿,为她那张嘴都“没底儿”的丈夫架势子。
一次中秋聚餐,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块儿,尽饮畅谈。
正话着家常,吴为的表妹拉大了嗓音:“咱爷爷可是独生子,继承了全部家产,伯伯是长子,本应继承家业,他有大恩大德,答应和我父亲平分家产。伯伯好人呐,好可惜啊,好人怎么就不幸逝世了呢,遗书都来不及留下呢……说来,那些财物,也不知流到哪里去了。大哥死了,算起来……应该在表哥你吴为这里吧?过得如此辛苦,莫不是想故意隐瞒吧?”“胡说!你表哥连你爷爷的面都没见过,哪里听得有财产一说!”看着那一副得意的嘴脸,她没忍住,猛地站了起来。“常欢!坐下!哪有你说话的份!小妹教训得是,还不快赔礼道歉!”她,闭嘴了。
这人呐,气受多了,就像胀饱了的气球,总有一天会撑破,更何况,她热脸贴着冷屁股呢。终于,吴为的媳妇儿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家人说是“神经病”。一天到晚胡言乱语,不认得人也不认得家,她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疯婆子。吴为叹了口气:“治不了……就算了吧。孩儿们还要念书呢……”本来家族的底儿还是存留了点儿的,亲戚们也都愿意出手相助,可他怕麻烦,更怕惹麻烦。他选择了沉默。
季复一季,岁岁年年,道不完走过的泥泞,儿女们各自成家的时节终于沐浴到了改革开放的春风。日子渐渐好了,吴老先生也上了年纪。他常常会坐在自个儿的小房间里抽着纸烟,吐着气儿。
但日子终究是好了,大女儿给他建了楼房,和他住一块儿,为着父亲有个照顾。给他大的房间,新的家具,时髦又舒适的衣服,他不要,他偏要蜗在安着老式木窗的角落里,与那些陈旧的木柜、布帘过活。甚至,他只要那低廉的陈墨和下等质量的笔纸,偏说“陈墨是金”。
他常到热闹的街边去作画,作字画,画些“健康长寿”“阖家欢乐”的字。买的人,可多了。连对待自己的喜好都不愿宽容一丁点儿,这过分节俭的坏毛病呦,儿子女儿劝了哄了十几年了也不见丝毫改变。“这都啥年代了?”吴老先生,真是固执。
苦了一辈子,吴老先生总还是有福气的,老天爷赐给了他三个乖巧懂事的孙儿。
眨眼间,大孙女儿已经上学前班了。有一天,大孙女儿和同学发生了争吵——人生中第一次争吵——因为一个同班同学说她外公是街边的乞丐,惹得哄堂大笑。大孙女儿生气了:“我外公是大画家,不是乞丐!”但,争不过,面红耳赤,竟哇地哭了出来。老师急忙走来,问清了原委后,立马批评了那位同学。然而这并不能止住小女孩的眼泪。尽管如此,尽管别人胡乱嘲笑她的外公,小孩子嘛,不爱理睬外边的话语,好是固执,在她心里,总有一个神秘而伟大的画家形象。
跟吴老先生像极了的,大孙女儿也爱画画,无师自通却画得像模像样,也是固执,吵吵嚷嚷要向吴老学画,要学“独门技艺”的字画。吴老始终不肯,不知是没耐心还是不想有人打扰他修身养性,到大孙女儿个儿挺高了的年龄,也只撂给她一册纸张泛黄的花鸟描图本,带着淡淡的纸烟味。无奈,大孙女儿只好自学了。过年的时候,常有亲戚逗孩子:
“你外公对你好不好哩?”
“可好了!”
“噫!外公可不教你画画,怎么说对你好呢?”
“外公卖画卖得的钱不多,但是他每年都给我一个好大的红包呀!你瞧——”她将手中写有“吉祥如意”的红包高高举过头顶,脸蛋上泛出幸福的红晕。
小孩子的眼睛是透亮的。她或许知道外公为何常抽纸烟,吞云吐雾,不亦乐乎。
说起来,这位好似看破红尘的吴老先生可真也有急不择言之时。唯有子女们的母亲出门溜达,整天在家里寻不见人影时——其实已是家常便饭——吴老先生才伸长了脖子,一手叉腰,一手拍打着他那黝黑瘦弱的大腿:“快去,快去,找你妈回来啊!这疯婆子又上哪儿去了!饭还没熄火,这,这是要烧了这房子不成!”
折腾着,闲适着,折腾着,闲适着。老天爷终究不允许这种循环持续下去——吴老先生很害怕,但,这一次,沉默是避免不了这件麻烦事了的——“嘿,老先生,走吧!”他不得不松开他紧握画笔的颤抖的手,挥别陪伴他一世的陈墨,带着他满肚子的烟愁随无常去了。
静默地,在与他常年相伴的窄木床旁,他听不见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喧闹;子女们发现的,是一个已褪成灰白色的麻布包,里面齐放着厚厚一沓红色钞票,包裹着的,是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常欢。养老院。”
这天,敲锣打鼓,往日疯疯癫癫的老太婆打扮得异常整洁,走出了房间,猛地向儿女们手中塞香烛呀纸钱呀:“拿去哩,拿去外边烧哩!老人家不吃米了,要多烧点哩!我的荷包好大的,不要紧了!”
吴老先生,从此以后,住在了面朝满城风光的大山上。朝有朦胧白雾,暮有浓艳赤霞,春有碧草黄鹂,秋有金叶银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