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被折磨的神经终于卸下防卫,韩懿疲惫地笑起来。他轻松自如地往舒薇恩那里走,要是不在办公室,就去别的地方找她。于是,韩懿去了教学楼,一层一层地闲逛,像个游客。这时候,非见不可的欲望已经很低了,再仔细想想,也没有非见不可的理由。
哐当!
舒薇恩把饮料从售货机里捡出来,正好看见韩懿站在楼梯上。
“嗨,”韩懿抓着扶手一步步地往下走,在最后一个台阶停住,“买东西呢。”
“热牛奶。来一盒吗?”
“呃嗯——”
“来一盒吧。”
“好,好。”
韩懿走下楼梯去接递来的热牛奶,他学着把吸管插进去,不自觉地模仿舒薇恩的动作。
“好喝。”舒薇恩满足地感叹道。
“对,好喝。”
“今天上午,教学方式很特别啊。”
韩懿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小心把你也录进去了啊。”
“没关系。录的时候,大家都在说些什么呐?”
“自己最喜欢的事。”
“噢——你呢?”舒薇恩咬住吸管说,“你最喜欢什么?”
“没有最喜欢的。”
“都没有认真想。”
“我本开就是个无聊的人嘛。”
“回家也不娱乐?”
“不。”
“那做什么,总不能倒头就睡吧。”
“有时候看点书。”
“什么书?”舒薇恩饶有兴趣地问道。
“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去书店闲逛的时候就买一两本。”
“比如说?”
“呃——突然这么问,我想想。”韩懿尽可能地回忆道,“《了不起的盖茨比》、《斯通纳》、《人间失格》、《微暗的火》……”
“我知道这个!”舒薇恩兴奋地叫起来,“昨天?还是前天?我在哪里有见到过,怎么手来着?”她把剩下的牛奶喝完,在模糊的记忆里搜索词句,“我是那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凶手是窗玻璃那片虚假的碧空……”
他们注视彼此,一同诵读。
“……我是那污迹一团的灰绒毛——而我,曾经活在那映出的苍穹,展翅翱翔。”
“你看过这个?”
“就会这两句,”舒薇恩揶揄着说,“看不懂呢,真怀疑自己是一个文盲,哈哈哈哈……”
“我也不懂。”
“是吗?”
“但读上去,感觉——”韩懿思忖道,“感觉像是另一个未曾谋面的自己。”
“你说的我都惭愧了。”
“你瞧,我就说自己是个无聊的人。”
“不不不,”舒薇恩急忙解释道,“我喜欢你这样的……这样的书籍……这样的……”
“对。”韩懿把脸扭向一边,做出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总会有争议,就像《洛丽塔》,就他的像……”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的罪恶,我的灵魂。”舒薇恩表情丰富多姿,腔调抑扬顿挫,像个敬业的舞台剧演员,“也只会这一句,哈哈哈。”
韩懿把空牛奶盒拎在手里,长久地望向舒薇恩笑而不语。
“那下班后一个人吃饭也很简单吧。”
“随便吃点。”
“经常这样这可不太好,”舒薇恩提议说,“不如今晚来我家一起做饭吧,如果你愿意……”
“当然,当然了。但,家访……”
“放学就去的话,应该用不了太多时间吧。”
“我不确定……也许有家长不能按时回去,或者要等待,这可能会耽误,我不确定……”
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臂膀,韩懿向自己求救,可他仍旧固执地坚持婉拒的说辞,即便只能心虚地看向地面。
“如果改变主意了,请让我知道。”
遵照成年人的规则相互试探,在保护自身的前提下表达想法,即便想法是热情的、激烈的、赤裸的,也要克己复礼。仿佛一种高级的文明,从言语里读透思想,从行为里分析目的,这是一种可学习的技巧。但他们似乎都停留于肤浅的表面,不愿猜测彼此那呼之欲出的想法,更珍贵的,是两人心里那份孩童式的纯真,一种被成年摈弃的羞涩。
但也正是这种被呵护的羞涩,使得他们的进展缓慢而又坎坷。仿佛两只敏感微生物,相互接近着,在接触的一瞬间,又相互远离。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其中一个精疲力竭,退出这场默剧般的对手戏。他们谁也不想给对方施加压力,又或者刻意地赋予意义,说到底,卑微的灵魂实在是太脆弱了。
韩懿目送舒薇恩离开,他原以为她是平凡无奇的。然而,在她双眸的凝视之下,他感受到生命的复苏,急促的呼吸不会说谎。她的眼睛,和她的长发一样纯黑;他所感受到安稳,是瞳孔折射阳光后的温暖。舒薇恩脸庞所有的美妙,都由她的眼眸绽放开来,闪烁着,变幻着,无时无刻地等待着;等待韩懿迎合上来,剥落克制的面具,永远而含情的注视。
可韩懿躺床上辗转反侧,异常困惑;他所坚持的,正要把他抛弃。他没有开灯,屋里灯光总是冰冷。打开笔记本电脑,选择播放器,在列表里确定选择。蓝色和绿色的荧光映照在韩懿枯槁的脸上,可他却笑了,似乎自己也在视频里一样。
船长先生!
船长先生!
船长先生……
纯真清脆的笑语几乎溢出屏幕,韩懿左手握拳撑住脸颊,眼睛缓慢移动,温情脉脉地注视每一个小孩。
我们也要去考大学吗?
是的,你们也要去。
“是的,你们也要去。”
两个韩懿同时说道,一样的坚定,一样的温和。
读书要花很多钱吗?
几岁读大学?
爸爸妈妈也可以去吗?
……
几十颗小土豆似的脑袋瓜挤在一起,熙熙攘攘地相互碰撞,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大学,对这群孩子而言是一座神圣的城堡,只有虔诚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赤子之心更虔诚的吗?韩懿并非是一个怀旧的之人,他懂追寻的意义,可不知自己为何一直向前却又不断回头。
也许,大学对现在的他来说更像一个虚无之地,一个伪神所建造的宗教信仰。愚昧的家长,把无知当无畏,将孩子的未来祭祀给残酷的现实。
我要考西南联大!
西南联大是什么?
就是很好的大学。
那我也要考西南联大。
我也要!
我也要!
……
大家都要努力考上西南联大哦。
“大家都要努力考上西南联大哦。”
好的,老师!!!
孩子们响亮地回答,宛如梦想成真的祝福。韩懿盯住屏幕揉了揉湿润的眼眶,欣慰地露出笑容,仿佛预见了即将发生的将来。屏幕不再闪烁,定格在充满希望的笑脸上。韩懿移动鼠标,右手举起的食指犹豫不决,终于轻敲了下去。
一个温柔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看这万里无云的天空,多美啊。
是的,很美。
城市里可看不见这样的蓝,比海水安静,比宝石柔软,就像可以穿在身上的毛衣一样。来到山区,才知道工作是有意义的,谢谢你支持我,也陪我……噢,你在干嘛?别录像,我刚起床,还没洗头呐。
我喜欢你没洗头的样子。
噢,是吗?不嫌弃吗?
我喜欢你把头发扎起来的样子,像个丸子。
这样吗,哈哈哈哈!听说你答应那群孩子他们会考上西南联大了?他们才小学三年级。
会长大的。
韩懿,答应我,答应我你不会放弃他们的。
我答应你。
好了,现在请放下手机,放下手机就允许你过来吻我。
瞬间定格的画面切断了韩懿的思绪,他短暂地颤抖着,迷离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哪里才有回忆出口?他失神落魄地站起来,离开屏幕走近黑暗的玻璃窗,走进那霓虹闪耀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