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启明星在天空暗淡的角落里,用力地眨了两下眼。那只青土色、盆大的老乌龟,经过一夜漫长的爬行,终于,睡在了我的脚下。他的头颈、四肢和尾巴,垂在龟裂的甲壳下面,眼睛闭成了两条缝。我轻放下一片枯叶,降落在乌龟那正与土地融为一体的脑袋上,当叶子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刻,我没有感受到任何属于生命的温度和弹性——他甚至比一块石头更加冰冷和僵硬,死寂沉沉的。而这种感受,在我的生命中并不止一次地遇见过。
在老乌龟身下的土地里,正埋藏着另一个诞生于这个世界,如今只剩下零碎骸骨的猫,他被旁边楼房的主人叫做风笛。
风笛许多次攀上我苍健的躯体,试图靠近住在我臂弯深处的喜鹊,而喜鹊们总是发出一串紧促的喳喳喳喳喳喳,那声音象征着与生命相关的危机。这些具有预兆作用的语言声符,除了在风笛靠近时,它并不会在喜鹊的语境中常常出现,有时是在一阵长时间的寂静中突然爆发,有时则被周围吵闹的声响掩盖在稠密的空气中,使人误以为那是悲凉的鸽哨。
在风笛最后那段日子中,喜鹊就长时间保持着沉默,好像他们已经搬走了一样。衰老抱病的风笛,整日靠墙趴在二楼的窗台下,蜷缩着,颤抖着,阳光和灯光从他的脚边试探着来来回回。几次风笛挣扎着起来,将身体挪到水龙头下,由于身子重心不稳而不由自主地摇晃着,他费力地伸着舌头不停地喝水,然后艰难地回到墙角下发出虚弱、惨淡的声息,缓慢地闭上眼睛,偶尔抖动一下。
直到一个让人视线模糊、感觉迟缓的傍晚,风笛不知怎样从阳台消失,独自离开了那栋楼房,静默地卧在了我脚边的草丛中,如同一团棉花,没有力量,轻飘飘的,看起来像是再也无法跳上我的肩膀。但那群喜鹊却突然打破沉寂,持续地发出连串的鸣响,其中有着警醒的含义,也有如挽歌般的浪漫和悲戚。
相比于风笛的离去,与他同住在那栋楼房中的第一代主人的告别,就显得格外挣扎和吵闹。在死神降临的半个月前,那位曾如绅士般的老先生,身上被插满了各种仪器和塑料管,他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发出一声声呻吟,心电监护仪有规律的滴滴声,像是呻吟的节拍器,却极不协调地压在错误的音符上,成为打在房间白色墙壁上的空响。
白天,不断有人手捧着鲜花和水果,涌进老先生的卧室,或者站在楼下的院子里抽烟、客套、停车、开车门和关车门,偶尔发出几阵轻微的笑声。夜晚,被老先生那日益沉重的呼吸声所笼罩,老乌龟半眯着眼睛贴在屋檐下,风笛在院子中不露声息地走来走去,喜鹊勾起头站在我的手臂上,也许睡着了。
某个深夜,老先生不知在何时终止了呼吸,因为周围的一切似乎开始习惯那一阵阵的呻吟,而突然到来的安静,让一切在冷寂的氛围中开始苏醒。随即,电话声和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夹杂着哀痛的啜泣,开始从房子内部扩散出来,融合着消毒水的味道以及掉在地上粘着凝固血痂胶布不明显的血腥味,飘上屋檐,被星火稀释。
喜鹊在睡梦中惊醒,罕见地在深夜开始啼唱,当然,他也可能只是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因为此刻,我们的听觉都变得不那么灵敏,任凭记忆和想象发出遥远的声音……
等到老乌龟的肉体腐烂,化作了我思考的大脑和望见尘世的目光,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甲壳躺在我的脚下,喜鹊们纷纷飞向天空再没有归来,推土机轰轰隆隆地走向那栋曾经充满生气的楼房,建筑颤抖的身体和剧烈的心跳,让我想起老去的风笛。
坚固于肉体的房屋,此时变得不堪一击,他在扬起的灰尘中显得老迈、脆弱、痛苦。钻车抬起手臂哒哒哒地探进楼房的身体。屋顶的杂草不停地摇摆着,破碎的窗子吱吱嘎嘎地叫着,都想要逃离。在最后一片尘土降下后,这栋楼房像一只老乌龟一样,睡在了土地上。而在天空与废墟之间,就是用来埋葬他的空旷。在机器的轰响中,我并没有听到楼房的呼喊,还是在过往的时空中,他假借老先生之口,托付风笛,早已发出了命中注定的绝唱。
残垣的尘烟被回旋的新风吹挂在我的肢体和皮肤上,一部分延伸在地下的足腱,也随着楼房的倾倒而破坏,从泥土中狰狞地支翘出来,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畅快地呼吸。
于是,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我将所有的发叶都降下,用来覆埋老龟的躯壳,完成他对我的信托。剩下的,由着风波将他们散在旷荡的房屋的骸体之上,那代表着我对生命的讴歌,而不是眼泪。
春天,融化的雪水从我的身体间流过,几只麻雀短暂停留在我的肩膀上,又跳到房屋的断墙上,说了几句什么就不见了。有一只陌生的喜鹊在我的头顶经过,而那些熟悉的老朋友,没有回来。我没能再生发出新的绿芽,相反,我的思维和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越来越迟缓,就像那晚老龟的漫长爬行。在这漫长的爬行中,突然从我干枯的体内迸发出一种响亮的声音,我从那声音中听到了风笛、老先生、乌龟和楼房的呼唤,也带着新枝破土而出的乐声和被人砍伐的断裂声。
一只燕子飞落到我的身下,捡拾那些被风吹断的支脉,准备去建筑新的巢穴。当他衔着曾属于我身体的脉络迅速飞升的时候,我感到一股气流通便所有的筋骨,同时,我停止了呼吸和思考。轻盈的记忆,将跟随着春鸟迁移到新的海洋,继续着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无边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