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空

10月23,农历九月二十三,宜嫁娶、纳采、订盟、开市、交易,忌探病、纳畜、伐木、作梁。也是冷空气自北向南扩散,长江中下游开始大面积降温的日子。天刚朦朦亮,栓儿躺在被窝里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姑姑是要去干活了,也是他要起床的时候了。自从爸爸妈妈把他寄托给了姑姑照顾,似乎没怎么看过他,偶尔春节回来的问候与关心,对于渐渐长大的栓儿来说已经没有了什么实质性的意义。打好水,还没到寒冬腊月,农村的水就变得刺骨的冷,往脸上一抽,瞬间整个面部神经都凝固了。由于是雨天,天也似乎比平时要晚亮了许多。再次回过神好像过去了好久,栓儿回头一看,墙上简陋的小小的电子钟在慢悠悠的走着,渐渐逼近数字7的位置,他知道这是新一天的开始,然而却不是他所期待的。门口堆着好几把伞,却都是近乎报废的旧伞,栓儿每个都撑起来看了看,挑了一把最破的,撑起就朝那不识人情的雨中走去,雨滴滴在脑门,却怎么也不流不下去了。

农村的道路总是让人想发火,但又不知道向谁发。和了水的泥土天生有一种粘人劲,一旦巴在你的裤子上再也不肯离开。“又是这家”栓儿心想到。被虫蛀得开始腐朽的木头门上还是那对掉了色的春联“人顺家和年年好 平安如意步步高”栓儿往里一瞅,黑黑的屋里没有点灯,但那双被满脸皱纹裹着的眼睛,却清晰可见,眨也没眨的看着门口,有些呆滞,有些空洞,透着一丝寒气。于是,这里的荒凉投射在她的晶体上,被覆盖了另一层的凄清。村子里的一切都好安静,偶尔只能听见几只狗吠,几声鸡鸣。于她而言,是难得的动静。她守着这个空空的二层小楼已有10年之久,3650天,独自坐在已经嘎吱作响的木椅上,望着门口的方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她要等什么人。村子里像这样的房子还有很多,有的已经完工,有的尚未完工,但终究逃不过终年风吹日晒,毫无人气的命运。这些大多都是出外打工的子女给家人的馈赠,“体面了老人,也装扮了村子”。

回过神的栓儿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感觉已经耽误好久了,不免变得慌张,因为到学校的路还有一大截,加上下雨天造成的泥泞,今天注定是很难走的一天!坑坑洼洼的小路并没有因为来势汹汹的大雨而变得乖巧,反而似乎更加张扬,需要拿出比往常多十倍的仔细才能避免踩进泥坑里的“幸运”。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快有半个小时,终于看到了学校。此时,教室里的读书声已经大到在校门口都能听得见,同学们都来的差不多了,栓儿这样想着。在教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谁也没有看径直快速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就这样开始了他的一天学校生活。

“铃,铃,铃”在一声短促的下课铃声中老师宣布这节课结束,栓儿很高兴,因为终于放学了,终于放假了。那种如鸟儿般自由自在飞翔的愉快心情正在他的心头滋长,随着离学校距离越来越远,这种心情越来越强烈。

哼着歌的栓儿踩着愉快的步伐走在路上,觉得这条路并没有早上那样难走了,并还有一点可爱,这种感觉很奇怪。又走到了这家门前,透过门缝,依旧可以看到一个微胖但却没有丝毫富态的老奶奶端坐着,不动不晃,正居房中央。没多想,也没多看一眼,匆匆瞥过后栓儿依旧朝家的方向走去。

“哈哈哈哈”刚踏进院子,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笑声,这明显是成年男性的声音,还带着姑父特有的音质,对,就是姑父!栓儿悄悄来到窗户旁,透过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窗可以看见姑姑一家四口正在其乐融融地享受着难得的家庭团圆时刻。姑父在城里的工地上干活,经常是一走就是几个月,平日里就住在工地的简易房里,通常是一个工程结束了才能回家一趟。“我不该打扰他们!”栓儿望着窗内这样想着,转身走开了,远离了这个温馨却和他没有太大关系的家。曾经,栓儿也有过如此幸福的家庭,也有过这样温馨的团聚时刻,可是,这些都随着爸爸妈妈的远去也渐渐的远去了。

雨后初秋的傍晚有些凉,灰黑的天空压抑着一切,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没有绿叶,没有红花,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黑夜中变得异乎常态的统一。“去哪?”这样的黑夜一个人未免有些凄凉和恐怖,栓儿想不到能去哪,如果走远了怕姑姑找不到又会很着急。就在他纠结着、犹豫着,那副褪了色的对联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人顺家和年年好 平安如意步步高”,栓儿惊了一下,背课文从来都背不下来的他,居然可以把这副仅仅只见过一次的对联一字不差的记起来,这种感觉很诡异。“也对,看着老奶奶一个人挺可怜的,去看看邻居也未免不可。”没有想太多,栓儿朝着那扇破旧的院门径直走去了。可是,就在他要推开院门的那一刻,心里有了一丝恐慌,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院子远比他想象中的要阴森的多。停顿了十几秒钟,栓儿再次鼓起勇气,轻轻地推开了院门。

虽然天已经黑了,可是还能依稀看见院落里的样子,跟平常的农村小院没有什么不同,该有打水机的地方放着打水机,该有厨房的地方盖着厨房,该有鸡笼的地方罩着鸡笼,只是在夜里都显得不太清晰。小院和堂屋连接的地方砌了足足有半人高的台阶,对于行动不便的老人来说完全是个阻碍。走上台阶,栓儿和奶奶打了招呼“奶奶,你好呀!我是隔壁王霞家的侄子,她是我姑妈。”老奶奶很费力的听着,脸上露出了不惑的表情,显然没听清楚栓儿的话。在知道了老奶奶的听力状况之后,栓儿又把刚刚的话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这回听清楚了话,奶奶笑着点了点头。

整个堂屋不算太大,但对于她来说稍微显得有些空旷。没有太多的装饰和家具,仅仅用白粉粉刷过的墙壁也已经变得有些灰暗,传统的案台孤零零地安放在堂屋内墙的正中央,上面落满了灰尘,一如孤零零地她。奶奶坐着的地方是堂屋靠门位置的正中央,一把原木色藤椅、一根普通的木制拐棍就是她赖以生活的工具。吊在堂屋正中央的橘黄色灯泡因为年久的缘故,发出的光已经昏暗不堪,混合着屋内难闻的气味,让人隐隐有点作呕。出于礼貌,栓儿往门口的地方走了走,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奶奶,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啊!就我一个人,一个人也好啊!“

”你住那屋里吗?不害怕吗?“

”有啥好怕的,都在这呆了80多年了,屋里还有我的东西陪着我呢!“

”啥东西啊?“

”好东西啊!“

听见”好东西“三个字,栓儿不禁地往里屋的方向瞅去,可是房门锁着,看不见任何东西。

“老奶奶,你家人呢?”

其实栓儿问出这个问题后就后悔了,这个村子大部分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老人的孩子肯定也是这样的。

“儿子、媳妇到城里打工去啦,孙子、孙女到城里上学去啦,都有出息啦!”

“哎,跟我爸爸妈妈一样,他们也出去打工了,我却没有出去上学。我不喜欢上学,我不想上学,我想我爸爸妈妈!”说着说着,栓儿眼里涌出了泪水,于是他立马用手擦了。

“你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去大城市,长出息……去大城市,长出息……去大城市!”

出于本能的反感,即使是老人的话栓儿也觉得有些不入耳,心情越来越浮躁,越来越呆不住了,于是起身说了句“我回家了!”就朝门口走去了!

一连好几天,每次放学后栓儿总是会到老人家坐一会,陪老人唠唠嗑。与其说唠嗑,不如说是栓儿在说,老人在听,偶尔在他问个问题的时候老人才会给出一点看法。就这样,栓儿和老人渐渐成为了好朋友,是那种情况一样可以感同身受的好朋友。

栓儿并没有因为老人的劝导而努力发奋读书,因为他觉得那只不过是他们那一代人的老生常谈而已。

又是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上学日,栓儿一如往常地放学回家,正当要去老人家里串门时,远远地在门口就听见传来中年男性的声音:”你看看家里弄得,让你看个家你就这样看,地也不知道扫一扫,还有你那屋怎么那样,真晦气!“栓儿知道是老人的儿子回来了,听着他这样数落老人栓儿很生气,于是狠狠地推开门朝男子走去,”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母亲呢?一个80多岁,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老人,你把她一个人放在这给你看房子,你的良心让狗吃了?“男子听见一个小毛头这样骂自己,地痞流氓的劲就上来了,骂道:“哪来的小野种敢这样骂老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就要挥动手臂朝栓儿抡过去。

“成子,你住手!”

老人费力地喊着,因为起不来,急的直把手里的拐棍敲地发响。男子见此情景正好找个借口停手了,“看在我妈的面子上,今天老子就饶了你。”栓儿朝男子做了个鬼脸。

“栓儿,天也不早了,快回家吧,回去晚了你姑姑会担心的。”老人一边说一边拉着栓儿的手,“好孩子啊!”

栓儿听话走了出去,可是身后依旧能听到老人儿子的声音,很大,很吵,很凶!

自从姑姑知道栓儿因为多管闲事被老人的儿子骂了之后,就不让栓儿到老人的家里串门了,给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老人儿子回来了!栓儿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不让去就不去吧,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原以为姑姑是不关心这件事的,可是每当吃完晚饭大人们唠家常的时候,总是会谈到这件事:

“哎,你听说了吗?隔壁老人的儿子回来了!”

“嗯,我知道,听说是有事要办回来住几天的。”

“我还以为他放心不下他妈呢!”

“这种把80岁老母亲丢在农村,自己带着媳妇、儿子、女儿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人,还会放心不下?你不知道他对她母亲有多坏,好几年都不回来看她,回来不是嫌弃就是骂。她媳妇更坏,都不拿正眼看她。”

“没良心,不孝子,你看,迟早会遭报应的!”

”我看也是!“

就这样,栓儿看着她们唾沫横飞地对老人家的事大肆评价,甚至有时还充当上帝的角色,对别人进行诅咒。

足足有一个星期没有到老人家里了,也不知道她儿子走了没。于是,这天傍晚,栓儿趁着姑姑还没回家决定到老人家里去看看。一路小跑着,深怕与姑姑撞个照面。

推开门,还是满院子的异味,院子、房子依旧很脏,很乱,和以前一模一样,可见老人儿子回来与不回来并没有什么区别,老人依旧是端坐在那里,仿佛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人也没有来过。

这次的期中考试,栓儿比以往都要努力,因为曾经有人让他好好读书。这次,他打算听老人的话,拿个好成绩让老人高兴高兴。于是,考试前的一个星期,栓儿都在一心复习功课,没有去看老人,想着要给他一个惊喜。果然,努力了就没有白费,这次期中考试栓儿考进了全班前十名,获得了上学以来的第一张奖状。他兴奋地拿着奖状朝老人的家里跑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老人的夸奖。

小院的破门被栓儿撞开了,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喜悦了。奇怪,人呢?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和堂屋,还有空荡荡的藤椅,栓儿不禁心生疑问: 难道出门了?很少出门的啊?于是栓儿大叫着:”奶奶,奶奶,奶奶!“没有人回应,只见里屋的门半开着。栓儿走过去,轻轻地推开了门。

姑姑正在准备晚饭,当萝卜切到一半的时候,就听见栓儿大叫着、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来。”姑姑,姑姑,不好啦,太吓人了!“看着栓儿像见了鬼一样恐慌,姑姑立马拉住栓儿,问道:”栓儿,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栓儿呆愣着,不说话,也说不出来,指了指老人房子的方向。姑姑立马跑出去,喊了附近的邻居一起去老人家里看看。

只见里屋靠近床的位置斜放着一口红木棺材,没有盖棺,老人静静地躺在里面,很安详。所有人都叹了口气,摇着头离开了。

第二天,哀乐就响了起来!

后来听姑姑说,老人是在儿子走了之后的第三天喝农药自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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