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年过四十而不惑的原因,忽然间似乎一切都看开了,心中那块柔软的地方渐渐变得坚硬,任是多么动人的故事和场景,都很难在心中激起半丝波澜。然而,每当有意无意的想起她来,心里却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二十年前,我刚到这个学校,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也都让我这个初出校门的小丫头感到恐惧,甚至包括那些年龄比我小的学生。可第一次见到她时,这种恐惧却如坚冰遇到春风,刹那间哗然解冻。“我姓兰,”她说的是方言,“你叫我兰老师就行。”我打量着她,不知怎的,就想起母亲来。她完全没有我学生时代里见到的乡村女教师身上的那种庄严呆板气,却更像乡村里常见的那些热情慈祥的大婶或大娘。说实在话,她朴素的有点过了头。身上的素色衣服毫不起眼,有点自来卷的头发在脑后随意的扎了一个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马尾,肤色黝黑粗糙,有太阳晒过的斑痕,眼角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两鬓有几丝白发——唯一让她有些时尚气息的是脚上那双扣带的皮鞋——可是它们又满是灰尘,那是她骑自行车上下班留下的印记——总之,她身上既没有知识分子的儒雅气,也没有他们的酸腐气。
然而自此,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终是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了。有事没事,就去她那里逛,吃着她拿来的自家种的煮玉米或者蒸红薯,向她诉说工作上学习上甚至生活上的琐琐碎碎的烦恼。她总是静静地聆听,不会插话来打断,直到我倒完了所有的不满,她才会用三言两语来表达自己对这些事的看法。她说话的音调有点高,语速也有些快,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总是能准确地找到我心里的着火点,然后用她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工作经验不慌不忙的扑灭我心中燃烧的所有不满和困惑,那种从容和淡定常令我倾慕不已。
慢慢地知道了,她在工作上是极其认真和严谨的人。她是名师,在我们这片地方可以说是声名显赫,这不仅是她从教时间长,更重要的是她在教学上的独到和成就。在我们这里,她带过的学生数不胜数,有些正在做她学生的孩子的父亲母亲七姑八舅都曾是她的学生。有时候家长来访,那种亲切热烈的场面常让旁观的人生出几分羡慕来。他们常常说起她那时候如何教学有方,又如何对学生好,细细节节,枝枝丫丫,看似陈谷子烂芝麻,却又百说不厌。而她,总是静静的笑着,清晰地叫出这些四十几岁甚至于年龄更长的成年人的名字,让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所措。
她只教初一数学,这是我奇怪的。可是她的课的确带的很好,常常在各种各样的测验考试中都能取得让我们咋舌的好成绩。我们疑心她有什么很独门的秘籍,向她请教,她总是呵呵一笑:“什么经验秘籍,这不过是个功夫罢了。学生娃嘛,宁给好心,不能给好脸的。”的确,她是严肃的,在学生面前很难露出笑脸,学生作业中出现的极小错误她都不会放过,严厉的批评也是学生经常能领到的作业之一。然而,我们也常常会看到她将那些完不成学习任务或者接受能力差的娃娃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不厌其烦的辅导,不曾看见一丝的疾言厉色。
也慢慢的知道了,她在生活上是极其俭省的人。她家住在学校附近的村子里,丈夫是农民,家里有两个孩子,经济情况一般,并且还有年迈的母亲需要奉养。因此,她在花钱上是有些小气的,常年难得买新衣服穿。跟我们一起上街买菜,也总是和那些小贩因为几分钱争来争去。这时,我们心里是有些讥笑的,觉得为几分钱花好长时间是不值当的,然而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我们也就习以为常,站在一边等她取得这场拉锯战的胜利。她也总会在逢集的时候买些菜,买些油糕给老母亲送去,即使自己没有时间,也会托村里学生带回去,常年不辍。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的生活似乎就应该如此到老了吧。我们闲话时她偶尔也会说起她退休以后的日子,甚至设想将来抱了孙子找我们来逛——毕竟,她离退休也只剩了三两年的时间。
然而,灾难在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日子来临了——一辆拉煤的大货车在街上失了控,先将一个孩子卷在车轮底下,接着就冲向了路边。她,这时正推了自行车在路边走,就这样也被卷到了车轮底下。据说死状是极其悲惨的,头颅被车轮碾压的血肉模糊,瘦小的身躯也已变了形。
这样的消息让所有的人震惊的无以复加,尤其是我。她这时正是我所带班级的数学老师,一个刚刚还说过话的人,转瞬间就消失不见,让人无法接受。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追悼会是在一个早春的黄昏举行的。那日,没有太阳,冷气袭人。花圈是我亲自去订做的,特意叮嘱了做花圈的师傅不要用其它颜色的纸,只需做成绿底,上面缀满雪白的花朵就好。师傅说,这花圈也太素气了些。我说,这样就好,也只有这样的花圈才配得上她,她就是这样一个素净的人,素净的没有一丝杂色。
参加追悼会的人挤满了她家门口的小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各行各业的人都有,有的甚至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人人都有一张悲戚的面容,有的人哭得两眼红肿,当哀乐奏起的时候,有的人甚至哭出了声音。致悼词的领导和她是多年的同事,也是多次哽咽不能成声,竟不能完整致词。我们喉咙里哽着一块东西,空气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息。
因着殇亡的缘故,她的坟址被选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那是一个簸箕状的小旮旯。下葬的时候我们所有的同事都去了,也自发的来了她许多的学生,年老年少都有。看着她的棺木渐渐被黄土湮没,想着世上从此再也没有这个和我们曾经朝夕相处,欢声笑语的人,我们泪眼模糊,心里忧伤莫名。
她姓兰,叫印香。幽兰不语,馨香沁人。她不是什么名人,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一名普通的乡村女教师。可是她用她的人生告诉我们,一个好的教师,名字不在报纸上,也不在电视里,更不是刻在石碑上——一个好教师的名字应该刻在每一个学生的心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她竟已故去十数年,或许,她的坟头已经覆满茂盛的迎春花了吧,春日里定会绽放明黄的花朵吧,这明黄的花朵也定会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摇曳吧?
惟愿她的灵魂在天国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