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再来看你!
父亲离开我们六年多了。
这六年的清明,我是回避这一话题的。活着的时候好好对他,离开了就过好自己的生活,相信这也是每一个爱孩子的父亲最大的心愿!更何况因为父亲一生的辛劳与苦难,以及每每想到他来不及享受幸福生活就早早离开人世成为了我最大的抱憾,我经常想父亲,想着想着就泪流满面,连做梦都经常梦到他,还惦记着问候他过得好吗……
这个清明快要到来了,天气忽然就变得阴晴不定,冷暖交替。人们纠结于穿裙子还是穿棉裤,是赏桃花还是躲沙尘时,我却在极目远眺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忽然又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的一生以及离世前的那些日子......
父亲的一生充满了苦难。
三岁时没有了娘,爹娶了后母,好歹还有个吃饭的地方,偏又在九岁时没有了爹,自此,还没有成年不能靠劳力挣工分的父亲便没有了依靠,勉强接着一边读书,一边给下地干活的哥哥姐姐做饭,已经忘记了父亲每天做的是什么?从母亲的讲述中知道父亲经常因为做的饭难吃而被脾气暴躁的二哥拎着棍子追赶着满村子乱跑……童年不幸,少年老成。在有人到村子里招兵的时候,十几岁的父亲自作主张瞒报年龄当了兵,终于不用再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并开始了一段虽苦虽累,却有饭吃的好时光。
转业后,父亲被安置在了遥远的边疆,和母亲结婚后的六七年里,由于没有住房又收入单薄,还不能把我们接到身边一起生活,所以,一直是两地分居,六七岁以前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上学的年龄到了,我们一家才有机会和父亲团聚,住进了厂子里分配的土坯房,团聚的温馨和幸福还未来得及享受,苦难就又如影相随,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嘴脸展示给父亲......
一家人团聚后的日子,经济本就入不敷出,偏又因病致贫。父亲一边是既当爹又当妈,用微薄的工资供养几个孩子读书长大,一边要伺候常年卧床不起的母亲,端屎倒尿,洗衣做饭,看病抓药,营养补给;还要给重病住院的妹妹缴费陪床,求医问药......我依稀还记得父亲用他那双粗糙笨拙的手,抹上洗衣粉给我洗头发,脸盆里的水是凉的,头发连拉带拽搓得生疼,洗完后干喇喇毛燥燥半天梳不通的情景;也清清楚楚记得年纪轻轻的父亲每天除了跑医院、跑药店,基本上就是两点一线单调生活的无奈:每天摸黑儿起床生火做饭、待孩子们上学出发了再收拾锅碗,蹬着自行车赶去上班;中午,别的同事们都是热饭、吃饭、玩笑、休息,父亲却依然要蹬着自行车回家,熬药喂药,生火做饭。吃完饭抹一下嘴接着赶去上班,一年四季,风雪无阻。说是做饭,其实晚餐或窝头或小米粥,午餐则雷打不动的几乎都是和面,擀面,下面,锅里削两个土豆胡萝卜算是有菜有面、营养齐全。待每个孩子端上饭碗,父亲再给自己来一碗,然后,独门儿自创,倒上一股酱油,上下一搅,算是吃得有滋有味儿。
父亲像一头老牛:辛勤劳作却只能默默无言。
尽管先天家境清寒,又兼后天营养不足,但总归没病没灾,属于身体倍儿棒!母亲常常戏说父亲的肚皮可大可小:饭多了,多吃几碗,饭少了,少吃几口。生活的重担没有压垮父亲的身体,但是,他心中的苦痛和压抑却以另一种姿态开始萌生:在家乡戏曲的儒染中长大的父母空闲时原本喜欢哼唱几段晋剧,却越来越不喜欢收音机,也不允许孩子们听评书、学唱每周一歌,更不允许打扑克,且视扑克为劲敌,逢玩儿必烧;见人不笑不说话的父亲被公认为好脾气、好父亲,然而在家里,大家看不见的是和几个女儿除了必要的命令、训斥,就是催促学习,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小时候的我是不理解也不会去理解这些的,大概父亲心中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多的苦和难和谁说去?说了谁又能理解?
苦难说不出口,幸福同样说不出口。
我是家里的老大,父亲早早就替我做了安排,让成绩优异的我考取了师范学校,这样上学既有国家补贴,又能早早挣钱分担家庭重担。还记得我上班后第一次开工资,是两个月的----200挂零,当我激动的兔儿跳似的骑车回家,把工资交在父亲手上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身量像悟空的金箍棒,在逐渐变高、变大!父亲接过钞票,一张一张搓开的时候,我相信他的心里是激动的、兴奋的,但是他既没有笑也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下次开资接着交给父亲就好;再后来,每逢出差都要给他买一件自己认为帅气的衣服,回家给他试穿时,既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但是从他一出门就穿,几十年都不扔的习惯来看,他一定非常喜欢,接着给他买就好;妹妹到首都北京工作了,过年时揣着票子、拎着礼物回家,且一进门就意外地整了个洋礼节,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父亲一边咧着嘴一边往后退,不用多说,你只需继续表示就好……
陆续工作了的姐妹们都把重心放在了母亲身上,哪里能买到特效药?什么才是对症的高级补品?还有什么新鲜的保健品?没有人注意到父亲,病魔已经开始一步步紧逼、一点点侵蚀他了……
住进医院的父亲终于不用忙碌了,他说自己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睡不着觉了,我一下子回想起平日里看见躺在床上的父亲眼睛一眨一眨的样子,原来他根本就没有深睡眠,而且已经十年了,十年里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和谁也没有交流过,以至于一家人都以为父亲是钢铸的、铁打的,会屹立不倒的。
临终前的父亲,头上长满了带状疱疹,头皮已经明显地溃烂,我遵医嘱一边给他抹药,一边心里颤抖地问他:爸,疼吗?父亲摇了摇头表示不疼。父亲啊,都命悬一线了,你还是连痛苦都说不出口啊!
父亲是转业军人。他中等身材,但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加之一直消瘦,穿上军装,越发衬托的英姿煞爽,所以,父亲一辈子都很注重形象:在外人面前的仪表,和别人说话的语气,有亲朋好友到来时的招待......那时候过年招待客人铁打的四个菜,我们是没有资格品尝的,但菜的种类和颜色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一碟子炸花生米,一盘糖醋心里美,一盘蒜苔炒肉,一盘煎带鱼。现在看真是小菜几碟,可在那年那月的那一家,简直就是饕餮盛宴,人间美味,还是打肿脸充胖子撑门面的!父亲病重期间,已经被骨髓癌折磨的骨瘦如柴,明显感觉天旋地转脚踩棉花,但在临终前的一天,却坚持让我搀扶他下地,去照着镜子刮刮胡子;临终的那一天,父亲一口饭也没吃,因为小脑出血压迫视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开始嗜睡,但是,当妹妹的几位朋友来医院看望,父亲还是在我一次次的呼唤声中睁开了眼睛,并努力寻着声音向人家点头致谢......护士走来,说长时间卧床会得褥疮,要脱掉衣裤,在护士脱掉父亲裤子的一刹那,病入膏肓的父亲却快速地伸出双手揪住了自己的内裤......
父亲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顾及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
父亲走了!从住院到离开正好一个月。大夫明明冷冰冰地告诉我是晚期的晚期,还有十九个月的生存期,我明明还幻想着送父亲住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用最贵的化疗药,医治父亲、挽留父亲,哪怕带癌生存也好啊,可是,那十八个月哪儿去了?
有知情的 同事和朋友安慰我说:你父亲一辈子是好人,临终都不舍得连累你们!
唉,好人为什么命不长呢!
带着父亲的骨灰准备回家的时候是寒冬里的凌晨三点多,火葬场漆黑一片,冷风嗖嗖,我那么留恋父亲,又那么痛苦不堪,可是那一刻我忽然没有一滴眼泪,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抱在怀里的骨灰盒,只能在寒风送魂归乡中,仰天长叹事无常!
这就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呀……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窗外阳光明媚,春光正好!远处的广场有风筝在天上飞,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道。只看见它飞得好高!
有老人推着婴儿在晒太阳,担心孩子渴了,正往婴儿的嘴里喂水......
小时候父亲是不是也这样喂我喝水......
我曾经用吸管喂离世前的父亲喝水......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再见了,父亲!
清明将至,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