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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的时候,去南山朋友家玩。朋友住在半山腰的一处大院子里。院子是好院子,花草树木齐全,尤其吸引人的是一大片菜地。不过此时的菜地里青色寥寥,只种着小葱,小白菜,菠菜已经老了。有一畦韭菜正长势喜人。有人眼馋地说,可以包一顿饺子吃了。

饺子是个好东西,尤以韭菜馅为最。这是我小时候的认识。小时候少吃饺子,逢吃饺子必是年节。吃饺子也是少吃韭菜馅,多吃萝卜馅。乡下人种菜,多是萝卜白菜,产量多,收成好。种韭菜者少。大约是因为韭菜产量低,又不好养活。偌大的一块菜地,几十户人家,韭菜地也只有四五席的样子。四五席韭菜地里,有一席是大爷家的。

大爷家的韭菜地是他家麦地地头崖下开垦出来的。大爷在种菜上特别擅长和用心,尤其是在种韭菜上,简直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有一次我在旁边观摩他侍弄韭菜,他说,割韭菜要用磨得锋利的镰刀溜着地皮割,这样正好使得韭菜茬隐藏于土层以下,不暴露于空气中——暴露于空气中是不好的。为啥不好呢?我问。会被氧化,影响韭菜的再次发育和生长。

我看着大爷割韭菜。镰刀过处,青嫩的韭菜突然间就齐刷刷地与土地分离开来,再也看不到它们的出处。一摞摞韭菜摆放在地头,它们的根部有湿润的水分渗出来,空气中弥漫着韭菜特有的引发人食欲的香气。我的口水涌出来,忍不住就去抓了几根韭菜捋一捋吃将起来,新割的韭菜混合着清新的田野气息,吃在嘴里咯吱咯吱响。我吃得正欢,被弯腰在地里干活的大爷听到了响动,他扭转头看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大约是没有怪罪,并默许我偷吃的意思,于是我嚼得更加欢畅了。

一席地的韭菜终于被大爷小心谨慎地割完了。该施肥耙地了。耙地之前先要施肥。韭菜地施肥必得是重肥,所谓重肥就是大粪也。大爷说,只有这样一茬一茬的韭菜才能长得茁壮鲜嫩。我“嗯嗯”地点头,鼻腔里灌满了隐隐约约的晒干的大粪味。

耙地用的是一只铁筢子,铁筢子是和钉筢子不同类的农具,它更细长,经常的用途是拿来搂杂草树叶,因为它着力轻,耙韭菜地正好,伤不到韭菜根。

大爷轻轻地认真地一行一行耙完了韭菜地。

眼前的韭菜地已经看不出来是韭菜地了,它被一层薄薄的肥土覆盖着,平和而安宁。过不了几天,新一茬韭菜就又破土而出了。

后来,我家院子里也开辟了一片菜园,里面种了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辣椒各式家常菜蔬,除此之外,父亲还特意辟出一席之地专门来种韭菜。可是这一席韭菜地自始至终都长得不好,用母亲的话来形容就是“细毛秃”——稀稀拉拉,细细软软,跟大爷的韭菜地差得太远了。我们家也从来没有用这块地的韭菜来吃过一顿像样的饺子。

倒是长大离家之后,每次回去,母亲都要包一顿韭菜肉馅的饺子来为我接风洗尘,仿佛不如此便不能表达她内心的舐犊情深。

仿佛她本来就知道韭菜自古就是情深之物。仿佛杜子美和杨少师是与她隔了千百年时空心意相通了似的。

杜子美在人生离乱动荡之际,与阔别了二十余载的故人重逢,得到了平易而又温暖的招待——“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并由此诞生了一首千古传诵的诗歌佳作。杨少师则是因为昼寝乍起饥肠辘辘时恰得友人相赠一盘韭菜花,而这韭菜花大约也正是他非常之喜爱的,心内感谢之情不禁要溢于言表,便随手写下了一篇流传千古的书法名帖。

可见韭菜真是个好东西。它不但好吃,还深情。它是一切可爱事物的引子,也是多情者之间必不可少的传媒。

己亥年农历的五月末,夏至将近,菜场上的韭菜薹已经出现了一段时日,很快就可以看到开得白灿灿的韭菜花了。韭菜花最妙的吃法便是制成韭花酱,是一种清爽得直逼肺腑的鲜辣滋味。吃火锅,拌面,炒鸡蛋,或者干脆直接就着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大馒头,都是绝妙的口感。

婆婆从前在济南住,每年夏天都要自己做韭花酱。早起跑到市场买回来当天新鲜的韭菜花,择洗干净,放进蒜臼里捣碎,装进阔口的大玻璃瓶里,放适量食盐,还要放进去一些苹果碎,和捣碎了的新鲜的青色红色小米椒。盖严了瓶口腌制三五天就可以吃了。这样的制酱方法是婆婆的独家秘方,吃起来有一种非凡的美味。

我想,韭菜于我的意义,大约是复杂而又深奥的,它兼有美食和美学范畴的双重诱惑。穷我一生,怕也是难以摆脱的。

从前还住在小店镇的时候,我也曾设想着要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辟出来一块韭菜地,以实现平生的夙愿。也曾憧憬着如那卫八处士,安宁地守护着一席绿葱葱的深情,静候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雨夜来访,我好趁着这恰当的背景去为他剪一把春韭聊表寸心。

做如此冥想的时候,正是一个春日上午,膝上摊着一本书,守坐在一席青蒜地头,看着那细细的流水漫过一棵一棵的蒜苗,流向菜地的纵深处。在院子的上空,有寂寂的暖阳照拂,使我陷入了一场似是而非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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