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寒山河(完)(英烈岁月之五)

上一章

九、秋色寒海天

河水横流。远处一片汪洋。水连天处,几点浅浅的灰影盘旋往复,偶发出一、二叫声。那是海鸥了。风中的咸涩气已经抵挡不住地从口鼻中钻进来,显是已近出海口。

便在远处,遥遥驶来一只吞吐着烟雾的火轮。这船开得甚慢,渐近渐减速,到后来几乎完全停驶。待那船来得近了,细田面上渐渐露出了喜色。再过一阵,两船相距不过数丈,已见得到船上人影晃动。秦凌海因练过“暗夜追灯”的目力,已清楚地看到那船身侧舷印着“宫崎丸”三个字。

原来如此!那自然是前来接应细田拓之的宫崎丸!

两船已几乎近得凑在一起。细田拓之微微一笑,“年轻人,可要随我回国么?”秦凌海双眉一皱。还不待他回答,细田已跃起,向宫崎丸上跳去。

秦凌海再也忍耐不住,双足一顿,借力向前,右掌探出,已堪堪抓住细田的脚踝。细田似早预料到秦凌海有此一手,身形顿了一下,两脚竟向后剪出,踢开秦凌海右掌,自己借力直落到宫崎丸的甲板上。秦凌海不防他居然会使终南派的“错金腿法”,被他一踢,一下抓了个空,身子不由一倾,眼看便要落入水中。

便在此时,两条人影从宫崎丸船舱中一前一后抢出,后面一人将手一挥,飞出一条绳索,直荡到秦凌海眼前。秦凌海不及细想,抄住绳索一端,借力一拉,飞身上了宫崎丸。他立足方稳,抬头看去,面前站着三人。细田拓之面露诧异,正盯着自己。另外两人赫然竟是邱震东与武藤千代。邱震东右手持着一盘绳索,微微一笑。武藤千代眼光与他一碰,却即转开,但眼角余光仍是向这边望来。

秦凌海一呆,既未想到细田拓之所学如此之博,竟连失传已久的终南腿法都会,又未料到竟会在这儿碰到邱震东和武藤千代。他愣了一下,向邱震东挪了一步,“师兄,你的毒不碍了吧。”邱震东一笑,“宋先生当真是妙手回春,不过一天时间,毒已去尽。”秦凌海不知邱震东和武藤千代如何同时在宫崎丸上,刚说了个“你们怎么……”细田拓之已开口道:“你怎么来了?他怎么来了?”他问的自然是武藤千代,“他”指的自然是邱震东。

“我还没死,当然要来!”武藤千代冲口而出,冷冷地不带一丝恭敬之意。细田拓之仰天哈哈一笑,“看你面色惨白,想是尚未复元,不如回家好好休息!”秦凌海心念稍转,便已明白,武藤千代当然知道今晨之事,她来并不奇怪。邱震东应是尾随武藤千代而来。果然,邱震东向武藤千代一努嘴,却并不说话。

武藤千代向细田拓之一伸手,斜指了一下他手上的包袱,却不说话。细田点了点头,忽叹口气,“你们既都想要,我一个人不是你们的对手,你就拿去吧!”他伸手将包袱递出,示意武藤千代去拿。秦凌海知细田阴狠狡诈,不由喝道:“小心!”

武藤千代也未想到他竟有此一举,面露游疑之色。她听秦凌海一叫,娇躯一震,但盯了细田一阵,见他一动不动,便缓缓伸手搭上了包袱,一寸寸向回抽来,暗中却凝神屏气,左掌提在腰间戒备。

眼看包袱已离了细田拓之的手,他仍未有任何动作。武藤千代心中虽然疑惑不解,但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她刚要低头去看手中的包袱,忽觉一轻,包袱中的东西竟已纷纷落下,就连包袱皮都乍然裂开,变成一条条碎布。

武藤千代大惊失色,不由愣住。就在电光石火间,细田拓之右臂一长,已扣住武藤千代咽喉,左手一挥,抄住一根碎布条,上下翻动,瞬时便将散落的十余幅书画结结实实捆成一捆。他左手回收,将一捆书画揣进怀内,右手扣着武藤千代咽喉将她拉近自己身前,哈哈一笑,得意之极。

秦凌海和邱震东距得本不远,但未料到竟生此变。待想抢过去救援,武藤千代已落入细田手中。邱震东冷哼一声,“这手锦衾破的内功当真帅得紧!能在不动声色间裂布碎帛,你算得秀越流北宗当今第一高手了!”

细田拓之道:“不敢当!”秦凌海怒道,“卑鄙小人!快放了她!”细田揶揄道:“心疼了么?她可非你族类!”秦凌海一窘,竟噎住不语。细田拓之右手扣住武藤千代的咽喉不放,冲秦凌海及邱震东一努嘴,“你们跳到那条船上!”秦凌海怒道:“你!”细田拓之右手一紧,武藤千代登时面色涨红。秦凌海转头向邱震东道:“师兄,这……”邱震东摇头不语。二人均未想到,细田拓之竟以日本人的性命来要胁自己。

细田拓之见二人不动,手上又加了三分力。此时的武藤千代双拳已握起,秀面紫涨。邱震东长叹一声,“走吧!”他一拉秦凌海,先向那条船上纵去。秦凌海无奈,盯了一眼武藤千代,也转身欲跳。

细田突然右手一松,放开武藤千代,跨步向前,右掌直拍秦凌海后心。秦凌海左脚已踏上船帮,心中一片烦乱,忽听身后风声有异,回头看时,见细田拓之一掌已到前胸。他一呆之下,左脚一踏,已凌空跃起,躲开这一掌。细田拓之出手绝不容情,拳掌上撩,直击他小腹。秦凌海身在空中,两腿弹出,只挡得开左掌,却躲不开他右拳。他无奈之下,只得双掌交错拦在身前,硬接一拳。

细田拓之一拳既出,毫不留情,用上十成劲力,将秦凌海震得飞起。秦凌海后背在船帮上重重一撞,头晕目眩。不待他反应过来,细田拓之右腿一蹬,左腿一举,抬膝向秦凌海胸口撞去。此时,邱震东刚刚落在先前那小渔船上,想回来救援已经不及,急得他大叫道:“凌海,小心这招‘跨虎登山’!”秦凌海一晃头,细田的左膝已顶到他胸前,他双手里合去挡,发力处却空空如也,挡了个空。眼前细田的左腿早落到地上,他身子略侧,右腿当胸直踢过来。他再想变招已经不及,只得运气于胸,硬接细田这一腿。

秦凌海万没想到,细田拓之武功既博且杂,兼通中日。方才这招“跨虎登山”本是淮南王家的铁膝七式之一,却被他如行云流水般地接上了空手道中的侧踢,当真变幻莫测,无迹可寻。以细田的功力,自己中此一腿,能不能撑得住大是疑问。

细田拓之一腿落下,秦凌海只觉胸前一震,却丝毫无痛楚之感。便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插在细田的右腿与他的胸口间,替他挡了细田这开碑裂石的一腿。只能是武藤千代!

隔着武藤千代娇小绵软的身子,秦凌海仍能感到细田这一腿的劲力。他胸口的气息也为之一窒。秦凌海大骇之下,伸手扶住面前的武藤千代,斜退数步。武藤千代咽喉上一片红痕宛然,胸前喷得都是鲜血,嘴角边还不住沁出血沫。秦凌海盛怒之下,凌空一掌拍出。细田见武藤千代竟替秦凌海挡了一腿,也颇为诧异,一愣时,掌风已至眼前。他双掌交错拍出,连挡五下,才化去秦凌海这股凌厉无俦的掌力。自遭偷袭以来,秦凌海方缓过一口气来。

秦凌海一掌迫退细田拓之,忙低头看怀中的武藤千代。武藤千代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臂弯,眼睛勉强睁开一线。“秦大哥,对不住了……我……你……”她一开口,血仍不住从口中涌出。秦凌海心头起伏,乱作一团。细田的一腿全力施出,便是一匹健马也登时踢得毙命了,武藤千代如何禁受得起?眼前这张脸娇俏可人,一缕情丝已将自己缚住,可无意中竟发现她是日本人、是自己的对头。那为什么她又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替自己挡这一腿?她那晚对自己手下留情,自己也救过她性命。恩怨纠葛,又何谈对不对得起?

秦凌海伸袖子替她擦了擦口边的血迹,但哪里擦得干净!细田一腿已踢碎她五脏六腑!武藤千代声若蚊蚋,“秦大哥…这些日子我…很快活…你若是日本人…就好了…”秦凌海一句话便要冲口而出,“你为何不是中国人!”他刚一张嘴,武藤千代身子已一沉,满头青丝簌簌垂下,晃了晃便不动了。

秦凌海双目中模糊一片。他抬头看去,见细田也在当地愣了片刻。但不过一眨眼间,细田已抬腿跨上船舷,向对面那船跃去。邱震东在那船上回首望来,正见到武藤千代替秦凌海挡住一脚,当场毙命。细田拓之随即跃起。邱震东右手一抖,臂上缚的那卷绳子如长虹出云,笔直向细田胸前刺去。细田跃起之时便已算定邱震东会出手。他不闪不避,左掌在胸前一横,二指来挟绳头。邱震东右手再抖,绳子幻出十几个头来,如冰盘大小,笼罩住细田拓之前胸大穴。一根软索在邱震东手中直如一杆长枪。

秦凌海见细田离船而去,怒气更盛。他不忍放下武藤千代的尸身,左手横抱,双足一踏,腾空而起,直扑向细田后心。秦凌海在空中一掌拍出,已罩住细田后背上下左右要害。细田拓之胸前背后一片风声。他也不由暗喝一声采,心道:“若是平手相斗,这两人任何一个都不弱于己。”

但细田早就计议已定。他忽地左手一扬,将那捆书画向邱震东抛去,自己身子一缩,竟投入水中。邱震东和秦凌海双双出手,前后夹击,都是势在必得,不留余地。不料一眨眼间,水花翻动,细田拓之已没入水中。向前腾跃,万无在空中突然转为向下之理,偏偏细田竟在间不容发间使出此招,躲开二人联手一击。

邱震东心中一沉,“秀越流的忍术天下驰名。此等空中转折正是拿手之招,我怎么忘了!”秦凌海一掌击空,眼前却是一团飞舞的索影。他身在空中,左手抱着武藤千代的尸身,转动不灵,只得将右臂轮了个半圆,挡在胸前。邱震东忙右臂回带,拉回绳索。此时,那捆书画已呼啸而至。邱震东没了左臂,无奈只能伸左袖去卷。

他左袖与书画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河水一分,细田拓之自水花中如箭射出,双掌如刀,直取邱震东前胸。邱震东怕伤到秦凌海,右手回拉绳索,已将力气使得岔了,左袖又挥在空中,胸前空门大开,全无防备。他大惊之下,只得左袖变卷为拍,将那捆书画向秦凌海拍去,自己借势后退数步,才躲过细田拓之的凌厉一击。

秦凌海一惊,忙伸手一抄,接住那捆书画。书画来势甚急,又附了邱震东和细田拓之二人的劲力,秦凌海只觉手上一震,整个人被阻得在空中一滞。两船离得已渐远,他全力一跃,本可堪堪跃上小船,但被这么一阻,怀中又抱了具尸体,力气不济,不由向水中落去。河海相接处波涛激荡,翻腾不止,不知有多少暗流漩涡滚动。秦凌海一咬牙,左手一挥,已将刚刚接住的书画掷向邱震东,大喝道:“师兄,接着!”

邱震东避开细田拓之一击,刚站稳脚跟。细田拓之却不容他有喘息之机,双掌如风,连连进招。邱震东中毒方愈,毕竟体力不支。他瞥见书画又飞回来,只得将右手的一圈绳索抖出。但在细田拓之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难免失了准头,一击之下,未卷住那捆书画,只平平打中,将一捆东西打得一歪,离船舷还有三尺左右便落将下去。此时秦凌海双足已踏入水中,通地一声激起一片水花。

邱震东一接不中,左袖化开细田攻来的一招,便待再挥绳索去卷那书画。他见秦凌海没入水中,被浪头一打,伸手乱抓,显是不会水,不由一愣,随即将缆绳远远掷出,直向秦凌海扔去。秦凌海此时已被灌了一口水进腹,只觉又咸又涩,也不知海河水便是如此味道还是海水倒灌所致。他正随波一浮一沉,见有缆绳飞到,不及细想,顺手挽住,用力一拉,掠着水面向船上飞来。

细田拓之觑个破绽,右掌翻出,已抓住邱震东左袖,左掌直拍邱邱震东胸前。邱震东右臂已被缆绳缠住,左袖又被细田牢牢抓住,进退不得。秦凌海身在空中,他躲闪不得,只得身形略侧,硬生生接了一掌。细田这一掌好重,邱震东顿觉眼前一黑,喷出一口鲜血,右臂一软,再也使不出力来。秦凌海犹在空中,只觉去力一弱,身子又向水中落去。他见邱震东已摇摇欲坠,手上不敢加力,情急之下,左脚一踢,已将鞋子甩落,跟着右足向那只鞋子上踏去。那鞋子被他一踏,便没入水中,他也借此一踩之力,借势又起,平平向船上扑去。

秦凌海右手一搭,身子一翻,已落入船中。此时,邱震东已委在地上,鲜血沾满前胸。秦凌海放下武藤千代的尸体,扶起邱震东,“师兄,你怎么样了?”邱震东见他无恙,淡然一笑,“不碍事。”秦凌海听他语气微弱,几乎要垂下泪来。邱震东隐忍数年,为了那些书画,宁愿废去一条左臂。若说让他舍了性命,也必不犹豫。如今看得清楚,他为了救自己,竟舍却那捆书画不要,任由它沉入水底,自己又受了细田拓之一掌,命在旦夕。

秦凌海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喃喃道:“师兄,那些书画……”邱震东又是一笑,挣扎着坐起来,却又咳出一口血,轻声道:“凌海,你怎地如此拘泥?那些东西再宝贵,毕竟是死的,又怎么抵得上一条性命。”

秦凌海大声道:“不对!师兄你不是舍了命要保全这些东西么?我中国几万万人,你我不过一命,又何足惜,这些国宝失去却再也得不回来了!”邱震东盯着细田拓之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人在,便有希望。我中华虽然几万万人,但这几万万却不只是个数字罢了,也是一个个人组成的。尽管这几万万人未必齐心协力,但每个人的性命仍很宝贵。何必自轻自贱、自侮自怨?这几万里大好河山,要是没有了人,又能有几分光彩?”他虽对秦凌海说,但眼神片刻不曾离开细田拓之的脸。

细田拓之在宫崎丸上制住武藤千代、偷袭秦凌海、入水、上船、打伤邱震东,无一不在自己算计之中。虽然这些不过电光石火间事,他一气行来,也不免有些筋疲力尽。此时秦凌海上船,他正借机喘匀一口气,待听到邱震东二人对话,脸色不由一变。

秦凌海心头亦是一凛,失色道:“师兄,这……你”邱震东转头向他道:“凌海,有你承师父衣钵,我也放心了!”秦凌海听他语气有异,不由抓紧他右臂,却觉他身子一软,向后倒去。方才,秦凌海尚惊诧于邱震东重伤之下还能侃侃而谈,如今才醒悟他重伤初愈,如何抵挡得住细田全力一击?刚才讲这番话已是回光返照。

秦凌海大叫道:“师兄、师兄!”邱震东面上带着一丝笑容,却不再出声。秦凌海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他缓缓将邱震东的尸体放下,抬起头来,见细田拓之正向这边看来,眼神也满是意外。

脚下是师兄和武藤千代的尸身。秦凌海识得两人不过一月光景,却已在内心深处将两人当成了自己至亲至爱至近之人。造化弄人,两人却又一起离去。秦凌海眼前只浮现出武藤千代的轻嗔娇笑、邱震东的刚毅果决。自踏上津门河岸,一切如梦幻泡影。但眼前的细田拓之却如此真切。

秦凌海缓缓站直了身子,茫然四顾,海河水奔腾入海,翻卷着托起从天边涌出的层层乌云。乌云间金光跳跃,隐耀着一轮初升之日。这初冬的煦日,虽只间或从云间的缝隙中散出缕缕光芒,却沁出柔和暖意。海风吹在脸上,虽然仍如刀割般有裂肤之痛,但这一股轻柔暖意似从心底勾起无限希望。

“每个人的性命都很宝贵。这几万里大好河山,要是没有了人,又能有几分光彩!”不错!我中华有几万万人,这几万里大好河山,纵然再残破、再羸弱,也终有一日重振神采。

细田气息已经调匀,他本以为秦凌海心伤神乱,自己必可一击得手。不料秦凌海脸上阴晴变幻一番,竟渐渐露出一股淡定从容之色,似凝聚了万古天籁之精华,与天地融为一体。

秦凌海双眼盯着细田拓之,长长出了一口气,左手负在背后,右掌缓缓立起,斜指向细田,轻声道,“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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