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每次写回忆类的作文,提笔便先在第一行歪歪扭扭地写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其实,那时的我从未感知过时间的飞逝,一成不变的生活像平原上流淌的小河,望不到头的。
八月一晃就过去了。如果我手里握着一支可以涂抹时光的笔,但只能用一次,我会立刻把这个八月从我的人生中彻底清除。每天,我走在季节更迭的风声里,像一脚踏上因搁浅而终日原地打转的船。想回到岸上,想真正入海。现在与儿时相比,不同在哪里?那时的生活是被安排的,世界一条直线,连接从学校到卧室的一条直线。但我更倾向于世界就是那间十几平米的卧室,那里诞生了我全部的奇思妙想。读高中的时候,趴在桌上写化学试卷,写着写着就爬上阁楼读小说,小说翻到最后一页,化学试卷还完好地铺在桌角,从那天起,我好像再没学过化学。后来没人再帮我安排。像老旧的时钟抖了几下,重新开始走针,时间才真正地飞逝起来。
一周之前换了一家医院看心理医生,她让我先去二楼做两个量表。我说是SCL量表吗,她说是汉密顿。我不情不愿,人的情感、思想,是可以被量化的吗,情绪的波澜起伏是可以被赋予数值的吗。从医院出来那天开始,我感到无比沉重,像背了一个包袱。原来情感、思想是具象的,真的有重量。乘坐各种交通工具能让我放松片刻,哪怕是坐坐公交也行。身体飞起来,才能和时间的飞逝同步,只有那时,回忆在身后兽行,我才能不被它的触手追上。
逝者如斯夫。
我的意思是:过去的生活像河流。
去年八月底,我从普达措回到学校旁边的小公寓。那个房间没有衣柜,所有衣服都堆在地上,拖地的时候非常令人头疼,后来索性不再拖了。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两瓶乌苏、一盒鸭脖儿,告别毫无意义的一天。九月,我骑着一辆三手电瓶车到处打些无聊工,那辆电瓶车是个大麻烦,每天要充两次电才能勉勉强强支撑我往返。一个月下来只收入了两千,跟不同的雇主吵了三次架,每次吵架都让我沉郁好久,去医院看病花了一千,约等于没赚钱。当时在一家韩贸女装店打工,店主一走我就瘫在沙发上,那时我在店里放魔岩三杰,几天下来衣服一件没卖出去,她质问我你一天天放的什么难听的歌,当天我就被辞退了,还没拿到工钱。第二天去店里撒泼打滚,拿回了工资,但我其实应该抱歉,店主差点儿沾上了我的神经病。不打工之后,生活变得又枯燥又清闲。看了一场音乐节。每天都在海伦斯喝酒,去同一间厕所呕吐。计划了两场旅行,被疫情全部搞砸,其实也是因为预算不够。日子过得很快,到了穿风衣的季节,天气好的时候经常去福山,有次为了去吃烤活鳗、有次为了去银杏林、有次为了去党校的书院。还有一次,是去看鲸鱼。那天从福山回来的路上,靠窗听着歌,我想,年轻就是:我今天活着,只为了看一眼落日下的鲸鱼。天气逐渐冷了,我体寒,十月份就开始睡在电热毯上。那段时间真美好,想起来都是暖融融的,睡到中午才起床,午饭之后晒着太阳睡午觉,塞几口晚饭又钻进被子里继续睡。这是我人生中少有的睡眠极好的时光,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是宝贵的。秋末烟台的风太大了,我总觉得床边的窗户漏风,于是搬了一次家。换了新卧室,我便开始失眠,半夜三点平躺在床上,心脏噗噗噗的。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琐碎的,却像是推开门就能看到一样,离我那么近。转眼又快到穿风衣的季节了,这个秋天该去哪里看银杏叶落呢。
LM去北京上学了。我跟她说:等我下次去北京的时候,一起去疆进酒和school。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很想念鱼条小酒馆。昨天我问她人世的意义是什么,她说上学、谈恋爱、赚钱。可我不再上学了。想起几个月前我们喝酒、大笑的一个晚上,我拉她听了两遍忏悔文。夜里她薄薄地睡在我身边,我又陷入破碎的浅层睡眠。“皆由无始贪嗔痴”,忏悔文和着木鱼声咚咚地敲到在我心上,我猛地清醒,下楼趴在窗边拍月亮,我是应当忏悔的。
关于“逝者如斯夫”,是有一个故事的。
孔子留宿在吕梁洪,看着奔涌而过的泗水,感慨世事变化,一去不返。我总想象孔子是在夜里写下的这句,若是在白天,应当只觉滔滔之势如奔马。夜晚的河流,才会缓缓的,划过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