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贫困的女作家海莲受不了纽约昂贵庸俗的古旧书店,按照《星期六文学评论》上的地址,给位于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写了一封信,求购一些在纽约寻不到的图书。
很快,回信和她要的书就来了。
双方的信任和欣喜很快达成,一方提供寻找的书单,一方按照价格付账。
温暖的相知借助娓娓道来的书信,很快便俘获了远隔重洋的海莲和弗兰克。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书信成为他们平静流淌的生活中无时不在的旁白。
和书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建立了遥远的相知。
“敝店若不包括马克斯先生与科恩先生,共有职员六人。”
五十年代初期的英国百废待兴,物资实行配给制。
海莲就从美国给书店的店员们寄来火腿、鸡蛋和香肠,圣诞还寄了“完整而大块”的肉。
寄来葡萄干和鸡蛋,塞西莉·法尔的两个孩子可以吃上烤蛋糕。
梅甘·韦尔斯感谢包裹里的肉,说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比尔·汉弗莱斯是书店的编目员,和七十五岁的姨婆住在一起。“请务必交代我去办,我将会引以为荣。”
诺拉·德尔,弗兰克的妻子,“过些日子我会寄一些全家福照片给您看。”
2-
根据原著改编的电影《迷阵血影》,真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怪力乱神的翻译,还好本土化版本《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没这么脑洞大开。
然而他们最终未曾见面,弗兰克于1968年12月22日病逝。
海莲不是没想过去伦敦,看看那么多封信里的可爱的人儿。
她终于有了收入,攒下了积蓄。
英国女王的登基使得赴英的费用打了折。
眼看好不容易可以又一次成行,又奉献给了牙医。“我陪着我的牙,而牙医却在度蜜月,他的结婚费用是我出的……”
书照买,信照写。
从他们开始通信到她终于来到这片魂牵梦萦的书店,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电影中也没能他们见面,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
没有缘分的也会有感情,她说:弗兰克,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3-
一切看来都是那么正常,正常到两个人相识二十年却没有真正见过一次面,正常到两人互相通信数百封却未涉及一个“爱”字。
只是这样的感情最好还是藏在心底,他只能努力让自己正常地度过二十年的光阴。
在英国各地奔波,出入豪宅,为存货不多的书店添置新品,踏破铁鞋,为她觅得难得一见的珍本。
为了这个连付账和找零都搞不清楚的女人,更不用说将英镑换算成美元了,特意准备英镑和美元两种发票,为她解决麻烦。
弗兰克的太太在他离世后写信给海莲说:不怕你见笑,有时候我还会嫉妒你。
“因为弗兰克生前如此爱读您的来信,而你们俩似乎有许多共通点;我也羡慕您能写出那么好的信。弗兰克和我却是两个极端不同的人,他总是温和有耐性,而因为我的爱尔兰出身,我的脾气总是又倔又拗。”
“像我这样要一辈子孤寂以终的人想必大有人在吧。”
不知道是不是女人天生的预见性,海莲一生也未曾再有伴侣。
多了一丝惺惺相惜,两个从未谋面的女人,为了同一个男人,想念着,固守着,却丝毫没有不悦。
4-
译者陈建铭说:我一直相信,把手写的信件装入信封,填了地址,贴了邮票,旷日费时投递的书信具有无可磨灭的魔力——对寄件人、收信者双方皆然。
其中的奥义便在于“距离”——或者该说是“等待”——等待对方的信件寄达,也等待自己的信件送达对方手中。
这往来之间因延迟所造成的时间差,大抵只有天然酵母的发菌时间之微妙差异可比拟。
致力于消弭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纯属不智且无益。
“永恒当下”。
持续除魅的现实世界,一并驱除了时间,截去了过去、未来,成为一种稍纵即逝却又留驻不去的永恒的当下。
不再产生向前不可预测的有意义瞻望,只剩下如此迫不容发的时间隙缝。
愈发一致、无趣、再没性格可言的普世面容,呈现出当下的社会永恒。
我们就在这些自以为剩下来的时、空缝隙里,失去了原本可以更美好的事物。
5-
交流变得太有效率,不再需要翘首以盼,两两相望,某些情义也将因此迅速贬值,流失掉最初的光泽。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句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提心吊胆地等待来自战前的消息,不知急白了多少人的乌发。
“我愿顺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转瞬出现在屏幕那头的画面,是可解诸多不便之处。
思念的浓度来自于漫漫相逢之时的企盼,但由消弭距离消磨殆尽的,是等待的耐心。
6-
刚开始没有手机的时候,要靠家里的座机约好见面时间、地点,再早早收拾好提前出门,生怕错过。
到了约好的地点,看着落叶数着过往的车辆,不时侧过头张望来时的方向,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欣喜无可比拟。
后来有了小小方方的小灵通,一个字一个字地按下想说的话,斟词酌句,还得在规定字数内。
一条短信发过去,抱着手机等回信。
刚熄下去的小小屏幕,又马上按亮。
直到滴滴提示短信来,出现小小的信封的一个图标。
那时候是会保留短信的,一条又一条舍不得删。
存到内存不足了还会完完整整抄下来,用崭新的本子,扉页上写下日期。
现在手机里收到的信息最多的是快递提示。
7-
文字,的确是人类所拥有的最好的记忆留存方式,记忆从此可置放于我们的身体之外,不随我们的肉身腐朽。
但记忆大都经过了不自觉的夸张和修饰,有时候我们记忆里那惊鸿一瞥总觉得无与伦比,白衣少年衣角轻逸飘起,短裙少女发梢带光。
没有海莲把这一场写成书,这一切便要无策地受时间的摆弄宰制,时间冲刷而过,只留下干枯的河床,再没有当日杨柳依依,鱼肥水美的一方水面。
你深知万事万物持续流变,珍爱的东西尤其不可能一直存留,如朝霞,如春花,如爱情。
于是你让它成为文字,成为语言,在后世人心间流转,萦回,以此留驻。
海莲·汉芙,一九一六年四月十五日生,一九九七年四月九日去世。终身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