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我想知道,有人正从世界的某个地方向我走来吗?
像光那样,从一颗星到达另外一颗星。”——《星空》
1
要不是老同学H姑娘的婚礼邀请,我大概没想过会再回出生的那个小镇。顺着山路颠簸了近一个小时后,我背着包站在村口的石碑旁,初夏的阳光将路边小叶榕树的影子投射在石面上,细碎的光斑闪动,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时间的齿轮松动了一下,童年的我就站在此刻的我身边。
人生能有几个十几年啊,从懵懂的少年蜕变成大人模样,贯穿了整个少年和青春。我觉得有点好笑,这十几年,世界早就越来越小了,但通往记忆深处的路,却越来越远。
老同学H是我的发小,我们孩童时住的老房子是连排的,她家在1号,我家住9号,自打上幼儿园开始,我俩就腻在一起了,饿了上对方家蹭饭,困了就挨着睡在一处,无话不聊,亲姐妹似的。
婚礼当天,我做伴娘,看着镜子里出落成美丽大方的H姑娘,我不禁打趣到,“真没想到,当年那个瘦瘪瘪的小黑妹转眼要嫁人啦!”H噗嗤地笑了一下,“喂,别人家的孩子,我一直以为你会先嫁呢,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别等偷偷领证了才告诉我啊,只要我还没生孩子,你的伴娘名单就得我给留一个!“
经她一说,我才回味过来,这些年似乎对恋爱这件事一直缺根筋,身边的同学陆陆续续结婚生孩子,家里也催着安排各种相亲,是遇见了不少人,但总觉得不对,到底哪儿不对,一下子也说不出来。
“对了,你知道吗,前两天我不是晒了朋友圈么,你猜谁找我了?L同学,他居然还给我发了个大红包。”
“L同学?他不是一直在美国么?”
“对啊,这小子估计也就跟我逢年过节有联系了,他也问了一圈我们小学同学的近况,也问到你啊。”
2
L同学,小时候住我们两家中间,他爸爸在他出生前就偷渡去了美国,在村里,他是出了名的机灵捣蛋,5岁抓毛虫全身过敏,6岁爬树掏鸟窝,8岁偷偷学骑老式自行车,差点撞上柴油车……他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好奇心,看见什么有意思就非要亲自试一试,而这异于常人的行动力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破坏性,邻里日常但凡发现什么异样,就会条件反射似得怀疑是L的恶作剧。
我忘了是怎么认识他的,好像有记忆开始,我就听到我妈说,“捣蛋鬼今晚又被他妈妈揍了,现在还跪着,你把蛋饼送过去,估计还没吃晚饭。”
我们成了小学同桌,作为班长,我还多了一项任务:每天放学向他妈汇报他在班里的表现,做了坏事就得在家门口罚跪,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剥夺自由”的酷刑,但我马上就叛变成了他的同盟,因为他总能第一时间告诉我哪棵树上的无花果熟了,带我去摘,哪里有吃虫子的花,给我看知了蜕掉的壳在阳光下竟然晶透得发光,甚至连他爸爸从国外寄回来的唐老鸭自动铅笔,都愿意第一个给我写。我呢,当然在考试的时候小小回报他一下啦。
那时候,未来遥远而没有形状,梦想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每一天都充满了无数的惊喜和发现。
山坡上摘下的苍耳能当“武器”,田里挖的红薯就地火烤了吃,河滩上捡到带孔的贝类,穿上线可以做成风铃,多得是有意思的事情。在他面前,成绩拔尖的我立刻变成一个胆小爱哭的笨蛋,不敢下水,不敢抓牛蛙,不敢剪蚕茧,不敢放鞭炮,不知道在山地里怎么认路……
我不仅胆子小,遇到点事情就怂得先哭,一次自然课上做实验,老师前一天强调一定要带温度计,我就给忘了,课前急得眼泪打转,L就把他的温度计给我,我说不要,一推搡,温度计掉在地上碎了,老师赶来收拾,他一口咬定是自己打碎了我的温度计。我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小声跟我说:“没事,我说谎很厉害的。”
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都不哭的,不像同龄的孩子,即使捣蛋之后被暴打。但他的笑特别有感染力,遗传了妈妈的浓眉大眼,没表情的时候也好像在笑,因此虽然调皮好动,多数时候相当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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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转学去了城里,每天上下课,也不爱和周围的孩子接触,显得有些孤僻,于是只能默默地看书,最期待的事就是周末回家看奶奶,我会旁敲侧击地向H姑娘打听L又干了哪些“英雄壮举”,他的恶作剧依然风生水起,组织同学私自野炊,骑自行车去邻镇被暴雨困住…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在我这个向来循规蹈矩的乖宝宝眼里,他的故事似乎都自带神奇快乐的光。
小学毕业的暑假,二伯家的小别墅刚装修好,晚上办了乔迁酒席,L也来了,许久不见,他的个头已经窜得比我高,我们也已经到了会矜持和不好意思的年纪,被桌上的大人们一开玩笑,我就只会闷头夹菜喝果汁,余光扫到他朝我这边看了几眼,立即把头埋得更低。
当晚亲戚们都兴致高涨,开了两桌麻将,我跟着堂哥堂姐的朋友们,还有L一起在顶楼露台打了地铺,播放喜剧DVD。夏夜的凉风吹得我有些犯困,躺在地铺上准备打个盹儿,发现L也在我旁边找了个位子躺了下来,他望着天空,手臂一伸,指着一个方向说:“看,那几颗是北斗七星,很好认,旁边有颗很亮的星星,是北极星。”我本来望着他好看的侧脸,经他提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还有这里,三颗星练成一条线的,是猎户座的腰带,如果是冬天,就会很亮的。”“哇,真的!”我有些兴奋地惊呼出来,那是第一次在课本之外,找到准确的星座。
那一刻,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美的星空。
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有人问我初恋是什么时候啊,
我说很想说小学毕业吧,
但又好像什么都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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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考进了重点中学,再后来,奶奶去世了,我们一家人回乡的频率从一周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再渐渐变成逢年过节回去烧香串门走亲戚,偶尔也能碰到面,我们不再提小时候的那些蠢事,而他也会学我笑着眯眼睛,叫我“乖乖生”。
L读到初二就退学了,听说他的爸爸成功申请了全家美国移民。十来年前,我的家乡移民很常见,但在我的理解里,移民就好像是把一个人,一个家,从你熟悉的生活环境里连根拔起,然后栽种到另一个我根本无法想象的国度。
自然而然的,我们失联了,也没有刻意去打听对方的近况。
我顺利毕业,考入大学,然后读书、交换、实习、工作,
而他呢?我一无所知。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只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告诉自己,
要变得像他一样勇敢,独立,随性到有些疯狂。
直到前两年的聚会当中,我得到了他的QQ号,迫不及待地关注他发的每一条状态,不知名的异国街头或户外,烤火鸡,浮潜,海钓,滑雪……果然都是他喜欢的活动,已经不再只是记忆中那个浓眉大眼,笑起来一脸稚气灿烂的男孩了呢,过分的是,他就朝着我预期的那样,长成了一个笑声里都带着阳光的帅气大男生啊。
在他的相册里,我偷偷保存了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
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仰望的人呐。
5
听H说,这几年他换了好几个漂亮的女朋友,也不着急结婚,
听H说,他做海产生意,还是爱冒险,但人成熟了很多,说一口漂亮的纽约腔,
听H说,他问到我的近况,
“乖乖生不要读傻了,小心嫁不出去又要哭了”。
十三年了啊,我早就不是那个胆子小又爱哭的乖乖生了,
我学会了一个人走很多的路,也努力瞎鼓捣自己的生活,
我学会了在低落的时候看看星空,给自己打气,
我只是有些遗憾啊,
没能参与你后来的青春和成长。
“我们等候着青春,却错过了彼此,
但我永远会记得,那年夏天,最灿烂、最寂寞的星空。”
——《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