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正值黄昏,清水胡同深处的丁家小院,说书先生汤少卿正在准备着晚上的演出,他刚来这丁家班不长,对于班主丁荣还不甚了解,相传,这位班主是大清最后一个武举人,但时运不济,国家衰败,外敌入侵,后国民党占了北平,百姓吃不饱饭,当官也不舒坦,索性便舍了虚名,凭着自己的功夫和人脉,建了丁家班。
汤少卿撇了一眼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驼背老人,脸上白白净净,直冲着他作揖,这人是丁荣的好友,汤少卿明白他这些动作的意思,清了清嗓冲屋里说道,“丁爷,您朋友来了。”
屋里转核桃的声音停了下来,门帘掀开,丁荣走了出来,冲汤少卿点了下头,走向门口。
“还活着呢?”丁荣咧嘴一笑,拍了下老人的肩膀,“别低着头了,北京城都解放了,没人能让你再低着头了。”
“丁爷您说笑了,老奴我自小就这么被教育的。何况没您帮衬着我苟育民,我早被小日本儿给弄死了。”曾经日本鬼子为了做人体实验,抓了一帮太监,想要观察在极端环境下,他们是如何排泄的,是丁荣靠着钱财打通关系,将他救了出来,这救命之恩,苟育民一直记得。
“屁话,我还能眼瞅你掉魔窟里不救?”丁荣掸了掸大褂,“老哥哥你好好活着就成,别说那些个废话。”
“爷,您精气神还那么的足,说话就是硬气。” 苟育民看了四周,“有个事儿想找您…”
丁荣冲他摆了摆手。“进屋说话。”
“不了,我这阉人进不了阳气太重的屋,”他看了看院里头望着他们的汤少卿,又说,“丁爷,您挪挪脚,这边来。”
丁荣的脸又带了几分疏离冷淡的神色,他一向反感苟育民说的那些事,头微动,轻点头,踱着方步迈过门槛。
“丁爷,明儿咱四九城开国大典,您咋打算。”
“闲着没事,去凑个热闹。”
苟育民欲言又止,站在原地,仿佛有什么话噎在嗓子里头。
“有屁快放!有难处还是怎的。”丁荣瞥了眼正搓手的苟育民。
“丁爷,咱俩算是过了命的交情,听我一句劝,明儿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怎的?你想炸了紫禁城?光复你那大清?让宣统回来当皇帝?”
“我倒是想啊,你别犟,先让我说完。” 苟育民拿下头上的瓜皮帽,掩在嘴边,“我听说啊,明儿国民党的特务要秘密破坏开国大典。”
“有这事儿?那你怎么不去跟解放军说,来这儿跟我说?”
“我这不是怕您伤着么,您可是咱大清的武举人,留着您就算留着咱大清的希望。”
苟育民这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他知道丁荣现在最烦的就前朝瓜葛,舍了虚名,成立这个戏班,就是跟大清割断关系。
“我现在就是一个老武生,如今练的都是些花把式,前清的事儿,老子不在乎。”话说出口,丁荣明显是动了气,眼皮耷拉着,看也不看苟育民。
“丁爷,别介,就算为你自己,您明个也别去。”
“老哥哥,你想想我当年考武举人为了啥,你进宫又为了啥?”丁荣靠在门框上,从腰间抽出烟袋锅子又取了洋火打着。苟育民瞅着丁荣手里的烟袋锅直吧嗒嘴,丁荣看着他嘴里淌的口水,叹了口气,把他那个乌木杆儿的烟袋锅子递了过去接着说道。
“抓紧给大烟戒了,家底儿都快抽光了,还光复大清呢。”
苟育民接过丁荣递来的烟锅,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咱不就是为民么,大清那时候都不行了,我有心杀敌,可朝廷那帮顽固只认官职,没个名头怎么上阵,结果我这武举人刚当上没几天,转眼就民国了。”丁荣看着道路上的青石板,继续说。
“一开始,咱也愁,可世道变了,百姓过的也好了,你就看咱北京城的路,先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再然后是铺着碎石子的石头路,现在是整整齐齐的石板路,你自己说哪个好?”
“石板好,石板走着踏实。”
听了苟育民的回答,丁荣挺直了腰板,有些酸痛,又弯了下来。
“那帮狗特务现在在哪你告诉我,咱丁家班多少还有些面子,我上解放军那里说一声。”
“得嘞,我告您,但您得答应我,明儿说啥都不能去。”
“别他娘的废话了,说。”
2
丁荣在正院抽着烟袋,院里的伙计们的心早已飞到明天的开国大典上去了,索性他散了戏子们,锁上了院门。
尚未入夜的北京城,灯火就已通明,骆驼脖间的“叮当”,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踢哒”,路远处摊贩的叫卖,绕在丁荣的耳旁,人人都穿着土黄色的衣,土黄的裤,追随着解放军土黄色军衣带来的风潮,大街上只有丁荣穿着红褂子,显眼得很。
“丁爷,来割块布,我送你,回家做套黄色儿的衣裤。”
“你这话听着来气,有没有点儿规矩!我要你送?”丁荣显然是不高兴了,“你小子钱多了?家里孩子不用养了?我有钱,自己能买。”
“丁爷您别跟小的吹胡子瞪眼,解放军都进城了,你要想打我,也得问他们让不让哩!”
丁荣不在看路边的小贩,眼睛看着前面臃肿活跃的人群。
“小子,我问你,这人怎么这么多?”
“丁爷,都赶着排队,明儿都等着看毛主席呢。”
“真过不去了?”
“过不得啦,前面已经踩伤不知多少人了,您老身体是硬朗,年纪也大了不是?就别掺和了。”
“得,那我回了。”丁荣回头就往家里走。
“爷,回家换套黄色的衣裤,红色多扎眼啊。”小贩扯着嗓子冲丁荣的方向喊着。
“红色才好嘞,建国了,红色喜庆。”丁荣没回头继续向前走,“给我留块黄布,明儿来拿。” 朝身后摆摆手作告别,一头扎进人海里。
3
丁荣收拾院里散落的家伙事儿,全是些木头疙瘩。
解放军进城的时候,家里的铁器,兵器早捐给办事处了。
丁荣盘弄着手里花枪,刷子蘸着核桃油,从杆刷到刃,薄一层厚一层。这枪,要使得顺手,全看这刃和杆,薄厚均匀,才叫舒心。拿起小梳子,从缨梳到枪髻,这枪要耍得出彩,就得看着缨和枪髻,凤舞龙飞,才叫漂亮。
丁荣始终放心不下苟育民说的那事儿,正发呆着,说书先生汤少卿从院里进来了。
“班主,你想啥呢?”
“哦,是少卿啊,你怎么没跟他们出门玩玩?”
“我不爱凑热闹,不过是北京城换了主而已。”
“我过会出趟门,你留下帮我看家。”
汤少卿不想过多掺和杂事,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班主。
“帮我上行头!”坐在梳妆台前的丁荣拿起油彩说,“勾脸我自己来就行。”
4.
胭脂胡同口,站着一京剧打扮勾着红脸谱的武生,懂的人都知道,这正是名剧《挑滑车》里的“高庞”扮相。
扮上的丁荣刚拐进胡同,阴影里有一人戏腔说道。
“来者何人?”
丁荣小声叫骂。
“你这狗崽子,怎么跟来了?”
苟育民佝偻着身子,窜到丁荣身前。
“高庞挑滑车,救的是岳飞。没我这岳飞,单单高庞不成角儿。再说了丁爷过来探探底,我这也得过来做个陪衬。”
“岳飞可不是阉人,人家是大英雄。”
“丁爷说的是,可这眼下,除了我没人上,就先凑合凑合吧。”
丁荣轻哼一声,巧步踱到门口,苟育民紧跟其后。
顺着门缝往里看,几人在马车上忙活,几人摆弄着手里手枪。
丁荣看到此景,内心已有定数,正打算后退,临墙根底下的狗叫了起来。
“要糟!跑!”
苟育民穿着薄衣轻褂跑着方便,可丁荣不成,一身行头晃晃悠悠,眼瞅着被人围上,一把推开苟育民,自己被围了起来。
“这地方呆不得了。”为首的特务瞅着跑远的苟育民,举起枪对准丁荣,正要开枪,被一旁的人叫住,“别开枪,枪一响就暴露了。”
“那这老头怎么办?”
“先把他赶走,然后把车开出来,东西装车上,转移,别耽误上峰的计划。”
“收到,老头你听见没有?”那个特务把枪收了起来,“赶紧滚,要不然一枪崩了你。”说完没再理丁荣,回院里了。
东西都搬上车了,驾驶位上的特务发动了汽车,开出了院门。
丁荣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堵住了去路。
“老头,说没说让你滚,怎么?听不懂人话?”特务拿枪指着丁荣。
“人话我听得懂,狗话我没学过。”
“你他妈敢骂我!”特务被丁荣说的话刺激到了,作势要开枪。
旁边的特务头子按下下属手里的枪。
“压过去。”
丁荣轻抚花枪,立定打了一套“起霸”“走边”,眼瞅着卡车到了自己眼前。
“哇呀呀呀呀。”
腰一用力,一花枪顶在卡车头上,再一用力,花枪寸寸断裂,丁荣的虎口震得生疼,摔在一旁。
“你们这群狗贼活该去…”话音未落,卡车碾过。
丁荣声音渐渐变小,再听下去只有出气声。
4
“丁爷,丁爷!”苟育民趴在丁荣身上,泪水滴答在巾盔上,旁边汤少卿弯下身替丁荣卸甲。
丁荣挪开头,用手轻抚巾盔,擦拭苟育民滴落的泪水,摆手让汤少卿停下。
“岳将军,救兵来了么?我拖住他们了么?”丁荣看着苟育民,声如细蚊。
“来了来了,解放军都来了。”
“那边去了。”丁荣手指着南面,嘴里涌出的血沫缠住了他的舌头,说话愈发艰难,“他们开的是卡车,不是马车。”
“老丁,你撑住啊!”
5.
春去秋来,又过了一年,自开国大典之后,北京城获得了新生,这是一个国家的首都,是一个国家的象征,苟育民走在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想起了死在开国大典前夜的丁荣。“丁爷,你说的对,大清哪比得上现在!”他在路上喃喃自语,“可这盛世你看不到了,甚至世上都没流传你的故事,我想你啊!”他蹲在天桥边,眼泪落在石板路上。
恍惚间,他看见不远处,人群拥挤,人群正中间围着一个说书先生模样的人。
“啪啪”正中央的人拍了拍手掌,将人群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墨染鸬鹚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坚。蜜饯黄连终须苦,强摘瓜果不能甜。好事总有善人做,哪有凡人”“嗒!”那人摔了醒目,怒气凝眉“做神仙!”
“今天给大家说一段挑滑车,这可不是岳飞高庞的那个挑滑车。”那人晃了晃手指,“说的是咱们新中国的挑滑车。”
“话说那清水胡同的丁家班班主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