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没看过我跳芭蕾

​妈妈说,送我去学芭蕾,只是为了培养气质,将来好嫁人。在我决定要做手术时,她反反复复这么跟我说,她还说:现在我的气质非常好,可以不用继续跳了。

那年我15岁,在舞院上学,双脚脚踝长了严重的骨刺,一开始我怕耽误练功,没告诉任何人我的脚疼,每天照常上课练习,直到被老师发现了异常,那时我走路已经会疼的冒汗了…

医生说,保守治疗的话,以后走路没有问题,但是不能再跳舞了。我哭着求妈妈,我不能不跳舞的,不让我跳舞的话还不如去死呢。妈妈一听就吓坏了,也跟着哭起来。我不知道那时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决心、那么强的信念。

十岁去考舞蹈学院附中,只是觉得跳芭蕾很好玩,可以穿很漂亮的白纱裙。芭蕾演员的挑选非常严格,初试时考官的桌子上放着软尺,腿比上身长不得少于12厘米,单这一项就宣告了大多数人和芭蕾无缘,还有肌肉素质、柔韧性、协调性、乐感等等,那年有几千的人去考,最后只录取了16个男生,15个女生,老师说我很有天分……

妈妈带着我找了好几家医院,终于在北医三院找到许医生,愿意试试一种新的疗法,他建议先在一条腿上试,我连忙说:两条腿一起来吧,同时残废还是留一条腿对跳舞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妈妈请长假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房间,陪我治腿,家里就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还要支付昂贵的医疗费,那时的我没有想过爸妈因为我付出了多少的艰辛,脑子里只想着尽快治好,别耽误了练功……3个月后我的脚奇迹般痊愈了,唯一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害怕泡脚,那3个月的治疗把我这一辈子的脚都泡完了。

今年我23岁,离开中央芭蕾舞团已经两年多,821天,没有练功没有芭蕾,生活也一样在继续,我好像也过的不错,15岁时那个决绝的女孩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偶尔想起以前跳舞的日子也会恍如隔世。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打印点东西、布置下会场、整理些文件,大多数时候就在刷刷网页,听听同科室刘姐、李姐聊家长里短、人前背后的闲篇。这份工作,是妈妈托人安排的,很无聊却无所谓,反正除了芭蕾,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妈妈对我有很多的期待和规划,但从来没有强迫过我,只要我决定了做什么,即便再不如她的心意,她也总是倾其所有的支持我。妈妈说,嫁的好才是女人最大的成就。上一段仓促的恋情又无疾而终之后,妈妈压抑着强烈的迫切,小心的问:要不妈妈帮你介绍一个。在她的规划里,我现在应该已经有一个1岁的孩子了。我说:好吧。妈妈立刻喜笑颜开,当我满足她的期待时,她总是高兴的像个孩子。

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根据妈妈不经意的表达,曹铭对我很满意,只是觉得有点高冷难亲近。妈妈又不经意的暗示了下,我应该主动跟他多聊聊自己的事情。已经快6点了,但是依然很热,我走出大门,就看到了曹铭坐在车里向我招手。“你到很久了吧?”“没有,刚到一会”

我对曹铭也挺满意的,高高瘦瘦,清清爽爽,说话做事也不讨厌,我能想象妈妈是如何在一叠厚厚的候选者档案里,绞尽脑汁揣摩我的心意,才挑出这么一个。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或者说,我不知道爱情里的那种喜欢到底是一种。17岁的那个男朋友,更多的为了方便跳舞而存在,男女芭蕾舞者在一起跳会有很多贴身的动作,我们只穿了一层薄薄的连体衣,里面不能穿内衣内裤,正是青春年少、蠢蠢欲动的时候,如果不是男女朋友的话,会产生一些不方便的反应。

离开舞团后,我先后遇上了3个人,我以为至少我是喜欢蒋一帆的,但他说跟我在一起,我就像在招待一个到家里玩的客人,到现在我也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天气这么热,怎么没见你穿过凉鞋?”曹铭问,“练功把脚练的太丑,不敢露出来。”“跳舞的脚怎么会丑呢?”“跳芭蕾要一直穿着脚尖鞋,脚趾基本都变形了,大明骨那块突出很多,指甲经常淤血,脚尖和趾甲也都是茧子”“说的好像很吓人的样子。”曹铭笑。“是很吓人,所以才不敢穿凉鞋,我的十个脚趾长的比较齐,还好些。”“长的齐就好吗?”曹铭问,我把右手掌立在左手掌上面,“芭蕾需要用脚尖站立,如果脚趾不齐的话,脚趾承受的重量就不均匀那会很难受,小敏的脚趾就不齐,开始那几年,十个脚趾甲盖都掉了两次。““十个脚趾甲都掉了?那要休息很就久才能会恢复过来吧?”“没有休息,照样还是要练。”“啊,不疼吗?应该是很疼的吧,怎么还能练功。”“她用橡皮筋缠出脚尖,缠得很紧很紧,血液都不流通了然后再穿上脚尖鞋,把脚跺麻了,就可以练了。”“那样就不疼了?”“当时感觉不到疼的,等跳完把橡皮筋一松开……她尖叫的声音,我现在都忘不了。”直到现在,只要做一些和鬼怪有关的梦,里面鬼怪的叫声就跟小敏那时的尖叫一样。

曹铭皱了皱眉头,“你们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因为我们喜欢芭蕾啊。”“喜欢就能……”还没说完,他猛的踩下刹车,同时伸手挡在了我的胸前,阻止我撞向了挡风玻璃,我没有系安全带,如果没他拦着一定会撞的很疼。“你他妈找死啊,红灯还跑……”曹铭探出脑袋,朝着那个奔跑而去的背影一阵狂骂。

“对不起啊。”曹铭说,“哦,那种人就该骂骂。”“我是说刚才……”他摊了摊右手,刚才他的手按在我的胸上“哦,没事,我还没谢谢你保护我。”“应该的”他点了点头,认真的看着前面开车,一时没再说话。“你知道吗,14岁的时候,我的乳房就发育的挺好了。”“啊!”他差点又踩了个急刹车,我只是想化解一下略显尴尬的局面。”但是我特别讨厌,每天晚上睡觉前都用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不想让它长大。“”为什么?“他喉结咕隆了一下。”我们穿上芭蕾舞衣,需要带给别人圣洁的感觉,太丰满了容易让人产生世俗的邪念。“”邪念?“”嗯,你现在脑子想的,就是邪念。“曹铭笑了,我也跟着笑了笑。

曹铭要了一份白蛤蒜仔意大利面,我照旧是蔬菜沙拉。”你现在已经不跳舞了,不用对自己这么苛刻吧,吃点肉不会影响身材的。““习惯了,这已经很好了,以前练功为了控制体重,有段时间每天只吃西红柿和黄瓜,沙拉都属于高热量。”“完全想象不了,你们那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两三天不吃肉我都会抓狂。“

我把西红柿拨到盘子边上,舀了一勺火龙果放进嘴里。那段一直吃西红柿和黄瓜的日子,几乎都快吃吐了。妈妈见我实在可怜,就带我去吃了顿披萨,吃完后我要走着回去,为了把刚才吃的消化掉,披萨店到学校有7、8站地,妈妈穿着高跟鞋陪着我走了快2个小时。

顺着减肥的话题,聊了没一会就没更多的好说了。我专心吃盘里的蔬菜,他换了好几个话题,我只是嗯啊了应和了几句,我不是在敷衍他,只是电影、小说、旅行这些东西我知道的实在不多,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曹铭说的很努力,几乎算的上声情并茂了。在聊完了马尔代夫的潜泳之后,他也停下专心吃东西了,我能感觉到他有点泄气和生气,从小就过集体生活,和周围的人朝夕相处又为了同一个目标互相竞争,一点小表情小动作,我们都能很敏感的察觉到。

两个人低头吃东西不说话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一会了,于是我说:  ”称体重的时候,是憋着一口气称更重,还是把气都呼出去称更重?“我问曹铭,他愣了一会,”憋着气撑更重吧?“我笑了笑,“答案对吗?””我不知道,我跟小敏讨论测试了很多次,也没有确定哪个是对的。那时,我们每周要称两次体重,要是重了一两斤,就更欠了老师债一样,心里会内疚的要死。”“你们就吃那样的东西,还要练功,怎么还能重的起来?”“放假回家的时候,会有人忍不住吃一些东西,家里又不练功,回学校时重4、5斤的都有,那时有人想了一种很特别的方法来减重,用保鲜膜把身体和双腿都包起来,缠上好几层,缠紧以后再套上羽绒服,到操场上跑几十圈。”

吃完饭,曹铭带我到了一家酒吧,“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他把座上的人一一介绍给我,我只记住了两个名字,酒吧里很吵,混乱的灯光晃来晃去,我有点想吐。”这位肯定就是嫂子,来,我先干为敬。“一个胖胖的男的端起酒杯凑到我面前,“她不喝酒,我代替了。”曹铭跟每个人都喝了一杯。一个女的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不喝酒,那我们去跳舞吧,小铭,我要把她借走一会喽。”曹铭很开心的笑了笑,“跳舞?哪跳舞?”我问,“就在舞池里。”她指了指旁边,“不好意思,我不想去”“还有点害羞呢,不会跳没关系,我带着你。”“我会跳舞,但我不会像他们这样跟神经病一样乱蹦乱叫”我指着舞池里的那些人,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会,然后那女的就笑着说:“小铭,她真幽默。”她想把我拉起来,往前走了一步,正好踩在了我的脚面上,我使劲把她往旁边一推,她摔在了桌子上,砸的桌上酒瓶四处乱滚,碎了一地。

“对不起,明天你再帮我跟你朋友道个歉吧。”我觉得很内疚,曹铭专心的在开车,我能感觉到他也是生气的,“真没事,你也不是故意的,不用一直道歉。”我是故意的,推她的那一下几乎用上了我全部力气,可我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对一个芭蕾舞者来说,脚面比脸面还重要十倍,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踩脚。可我已经不跳芭蕾了啊,为什么还要在意呢。

快到家时,曹铭突然问我:“为什么不跳了,不管谁只要跟你呆上一会,都能感觉到芭蕾在你心里的地位,那种近乎神圣的地位。”“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加入中央芭蕾舞团3年,一直都是群舞B,就在我想怎么努力争个领舞当当,舞团却没有再跟我续约。对我来说,那是唯一能跳芭蕾的地方,离开了那,我就没有地方跳了。”

我爱芭蕾,但是芭蕾不爱我啊。

到家了,曹铭下车为我开门,我对他说:“我们以后就别见面了吧?”“为什么”“因为……”我想了想,“你没有看过我跳芭蕾。”

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腿没有治好,残废了,坐在轮椅上在一个城市里乱转,那座城市有很漂亮的灯光,但是没有一个人,突然跑出一头很丑很丑的怪物,发出那个我很熟悉的叫声,追着我跑,我拼命地转着轮椅,可没跑出多远就被追上了,它张着血盆大口朝我的脑袋咬下……

醒来时一身冷汗,很害怕。害怕自己不能再喜欢上什么事;害怕自己不能再喜欢上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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