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农历五月,漫山绿茵茵的荆条突然就起了雾,笼上一片幽蓝。好像头顶的天空破了个洞,湛湛天色一点点漏下来,洇开,染上烟雨的蓝。
广袤的辽西丘陵,群山起伏,如奔如聚。山间遍布各种草树,这当中生长得最多最为广袤的是一种叫做“荆条”的野生灌木。每年,从早春到老秋,漫山荆条一针顶一针,细细绣遍大山的腹背,汁水饱满地把黯淡群山涂抹得如眉黛般青翠。
荆条,学名黄荆,也叫牡荆,但山里人不知这些名字,一直叫它荆条。不用播种,也无须经营,它是大山生大山养的孩子,攀岩踩岭,吸风饮露,游戏云霞,不着一丝人间烟火地生长——但,它又与人间烟火千丝万缕地联系着,亲近着。
春天,荆条的芽儿抽得一点也不早。迎春闹了,山桃笑了,青蒿铺地了,连沉默的老松都欢天喜地地吐出一挂挂茸嫩的松针。一山挨一山的荆条依然纹丝不动,打禅般的静,光秃秃的枝条灰蒙蒙地矗立着,好像魇着醒不来的长梦。也不知要浇上多少贵如油的春雨,滚下多少惊心魄的春雷,直至转入农历四月,暮春时节,那梦魇似被什么无声地一凛,幡然觉醒——粗枝老丫上的芽蘖,齐刷刷擎出翠嫩鲜艳的肉包子似的小拳头,招招,摇摇,律动起伏,像挥着无数小旗,像点兵的沙场,整齐而壮阔。
荆条萌动,不动则罢了,一动便卷了天地!一浪赶一浪的初生之绿如小牛犊,无所畏惧,无可阻挡,只一两天功夫,便吞没了周围的大山——再也觅不到山岩裸露的黑脊,苍黄的腹肌,唯有山脚下一村一庄的人家——红瓦,白墙,灰屋顶,在茫然无际的绿底子绿笼罩中隐现,像摇篮里哄睡的婴儿。
直到雨水滂沱,万壑荆条,根须已蜿蜒百丈,盘虬于岩罅,老虎钳子一般地抠、抓、啃、咬,一丝不苟。大山生生地被纠结捆绑了。下再大的雨,山下的人家也不担心,这里没有山洪泥石流,只有一山山荆条,守在风雨的渡口,越老越壮越苍茂。
荆条,属落叶灌木,枝丛生,分株繁密,叶掌形,呈五裂,轮生或对生,通体有异息——那气息一点也不芬芳,碰它一下,又野又冲的一股子苍郁之气,直打鼻子。一阵阵风来,一粼粼阳光下,寂寂山野,那气息又似清扬的歌喉,飘飘荡荡,起起落落,在广袤的天地间,随风传送,冲淡,悠远。
入夏,荆条花期至。圆锥状的花序,迤逦绽开,一边开一边把花序的顶心扬向天空,一束花,像极了千里长棚,排出开不完的花之盛宴。花穗摇摇,一朵小花只有米粒大,幽幽的,像蓝色的眼,顾盼忽闪。花儿虽小,但开得秾稠,抱着团儿,赶着趟儿,弥望如滚滚海潮,如天色倾覆,烟雨横蓝。花枝轻柔,花瓣娇怯,风一吹,落花濛濛,洒一地,积过几日,山坡铺了一层花毡。极少数的荆条花变色为米白,淡粉,浅绿......杂在一片蓝色海洋里,纷乱可爱。
荆条花开遍山野,不斗群芳,不争奇艳,着实平凡。但它小小的身影却悄悄引来一群人——浩浩汤汤的养蜂大军,凡荆条花开处,必有养蜂人相随!
每值花期,养蜂人从遥远的南方打来电话:“今年的荆条咋样子嘞?”——“快来吧,今年春早,荆条结蕾哩,马上就开啦!”
河畔,地头,路边,一只只蜂箱星罗棋布地散开,养蜂人逐花而来,依花而居———拣一块儿临山空地,搭个简易帐篷,置一张床,一套锅碗,几只盛蜜的硕大铁桶。没有电灯照明,挑起半截门帘来透亮通风,篷里阴暗而潮湿,养蜂人就这样匆匆落下脚安了家。篷外,阳光明媚,花香缭绕,无可计数的小蜜蜂嗡嗡嘤嘤,乱纷纷,闹哄哄,终日在山上花丛和山下箱巢间飞舞徜徉。
荆条花虽小,但泌蜜量极高。通常一株可抽百十枝花序,一枝花序开上百上千朵小花,每一朵小花的子房皆生有一个蜜腺,早晚晨昏,不停泌蜜。一朵花的生命仅三天,花儿边落边开,此起彼伏,往复不败。荆条的花期从入夏缠绵到深秋,可达三个月多。
荆条花酿成蜜,荆条蜜甜美芬芳。除了花,荆条还有他用。
村里许多老人会编筐篓。他们背手去山里一转,背回一捆细长匀称的荆条,河水里泡上一宿,荆条更绵软。粗糙的老手灵巧地飞舞,一个青湛湛滑溜溜的荆筐从指间换骨脱胎而出。荆条骨韧质坚,编筐编篓用起来结实。
冬天,人们到山上砍柴。乡人戏言:“不去弄柴,等着烧大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诗经》里的“楚”说的就是荆条。大捆大捆荆条扛回家,码高高一垛,房前屋后,小山似的,家家做饭取暖就靠它了!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待到来春,秃荒的荆条稞子里,一墩老根,又冒出浓密初发的嫩枝,满山的荆条,割不败,砍不光,春风吹又生!
满山荆条,绿叶,繁花,岁岁年年。它在野岭荒坡不食人间烟火地生长,却把四肢百骸融入人们的生活。这漫山疯长的野孩子啊,是生了长着一颗入世的俗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