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爹老周是一名科学家,民间的那种,也就是大家所谓的民科。他对民科这个称呼并不介意,我爹说过,科学家不分民间、官方,只要相信科学,就是真正的科学家。他还说,要相信相信的力量。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他甚至引用了“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他坚信只要相信科学,他就可以跟官科站在一起。
我爹高中毕业之后就去了技校,没有上过大学,因为分数实在太低了。看了我爹的成绩,我爷爷觉得复读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我爹是个乐观的人,他在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当年,因为没被清华录取(我问过我爷爷,我爹当年只差404分就上了清华),所以我决定独自一个人研究科学。不是清华拒绝了我,是我拒绝了清华。”
多年以后,他的表白被林红阿姨拒绝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意思差不多,不过更有诗意了:“不是她拒绝了我,而是我选择让她做自由的风。”
我爹曾经说过,一个合格的民科首先要是一个诗人,要懂得浪漫,如若不然,该如何面对无数次实验失败呢?在此,我不得不说一句:老周,你真是个人才。
“小周,你爹是一个诗人。”林红阿姨回忆我爹的时候如是说道。说这话的时候,林红阿姨的声音都有些呜咽。看得出来,林红阿姨对我爹在科研方面的成就并不满意。
我爹在技校学的是烹饪。他可能被那部叫《中华小当家》的动画片洗脑了,所以才会学烹饪的。不然的话,学习电气焊应该是首选,毕竟在当时的技校里,电气焊离科学最近。我爹当时如果学的是挖掘机,我现在可能就是富二代了,也就用不着靠蹭我爹的流量带货骗打赏过活。在我爹那个时代,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我们村的泥瓦匠都能当小包工头,我爹凭借一手开挖掘机的本领,说不定能当个大包工头。
我爹在学烹饪的时候也没闲着,一直进行着他的科学研究,他甚至把科研精神用在了做饭上。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老师讲课时说的那句“食盐少许,生抽适量”。我爹每次都会站起来质问老师:“少许是几许?适量是多大量?”
老师也不理他,上去就是哐哐两脚,“我让你多大量,我是超长夜用,你有多大量,我吸多大量。”我爹那时候情窦未开,没听懂老师的梗,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直到后来遇到了林红阿姨,他们两个在晚上做实验的时候,我爹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于是问林红阿姨:“林大红,超长夜用是啥?”
我林红阿姨三天没理他,我爹还以为是她来事儿了,心情不好才不理他的。第三天,他去网上查了一下这个词,才知道是自己无意间冒犯了林红阿姨。
2.
为什么我爹喊林红阿姨林大红呢?我曾经以为他们喜欢倪大红老师,所以才这么喊的。我问我爹是不是这个原因。我爹否认了。我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没有说。他只是默默地出去抽了支烟,回来后又开始了他的研究。
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一个悲伤的故事,要不然那天他也不会在炒酸辣土豆丝的时候放那么多醋。毕竟每次炒菜放多少醋,他都用量筒量过了,误差不超过0.1毫升。
在技校学烹饪的时候,我爹就把自己严谨的科学实验精神发挥了出来。量筒、烧杯、研钵、锥形瓶、托盘天平、游标卡尺、螺旋测微器等等,实验室里的东西几乎都被他用在了炒菜做饭上。放多少盐,要提前在托盘天平上称一称,称的时候还在把风化因素考虑进去。
如果我爹还活着,现在肯定又骂我了:“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氯化钠暴露在空气中,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在晶体表面形成溶液的现象叫潮解,不叫风化。潮解是物理变化,风化是化学变化。”
我说:“可是爸爸,这里是厨房,不是实验室。”
他说:“可是,我是你爸爸。”
我无力反驳他,毕竟我不是技校里的老师。当年他在技校疯狂做实验,用托盘天平称食盐,用量筒测生抽,用研钵捣蒜,标着游标卡尺切大葱,用螺旋测微器挑胡萝卜。老师忍无可忍,把他开除了。学费一分钱没收,全额退给了我爹。我爹就是拿着这笔钱,在家里搞起了科学研究。这一研究就是一辈子。
我爹研究了一辈子科学,而我研究了一辈子他。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至少正常人类都是这么认为。我问他为什么要当科学家,他说因为上学的第一节课他对大家说过,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科学家。我心想,难道不是因为差400多分没上清华吗?怎么就跟梦想扯上了呢?
这跟梦想不梦想的,有什么关系呢?我小时候的梦想还是当个慈善家呢,因为慈善家肯定有很多钱,没钱怎么当慈善家?结果呢,我现在靠各位慈善家活着,成了小网红。我们班的班长,他说他的梦想是当宇航员,结果毕业后当了海员,不过跟梦想差别不大,都是在船上工作。还有我曾经暗恋过的小女生,她说自己长大后想当一名老师,结果大学没毕业就下海了,拍了两部片子已被封杀。不过还好,她在好多青春期的男生眼里就是德艺双馨的老师。
我不理解我爹的梦想,他生前也没有多谈,关于他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从林红阿姨那里了解到的。当然,我也问过林大红和倪大红到底有没有关系这个问题,林红阿姨也不愿意多讲,她只告诉我当时她一直单身,找不到男朋友,她问我爹:“为什么我没有男朋友?”
我爹想了一会儿,拿出一张A4,正反两面写满了原因,最后经过科学验算,又一条一条划掉,留下了最后一个原因:胸小。我爹当时给出了解决方案。方案很科学,虽然里面多少带点玄学的味道。我爹曾经说过,科学与玄学是一对孪生兄弟。
我爹对林红阿姨说:“以后我就叫你林大红吧,这个名字你坚持用一年,胸能大一个罩杯,到时候你就有男朋友了。”我忍不住问了林红阿姨一句:“我爹的答案对吗?”
她说:“你爹的答案是对的,是我把问题问错了。我该直接问,你能做我的男朋友吗?”在此,我不得不说一句:老周,你真是个人才。
我又问林红阿姨:“如果当时我那死直男老爹能明白你的意思,你们最后能走到一起吗?”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求。我很喜欢林红阿姨,我希望她能做我的妈妈,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亲妈妈就离开了我。我甚至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只记得她走的时候是个下雨天。
林红阿姨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我揽在了怀里。当我的头贴在林红阿姨的胸口的时候,我自己找到了答案:我爹根本配不上这么大的胸。
3.
我爹的第一项发明是一个易于破碎的杯子。当时我已经记事了,记得每次家里来客人,我最喜欢的就是看我爹给客人倒水。因为我爹是个显眼包,每次家里来客人他都会展示自己的发明。
他把那个易于破碎的杯子放在客人面前,然后一脸淡定地往里面倒温水——他怕烫到客人用了温水,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也怕烫到自己。温水刚一倒进杯子,杯子啪的一声碎了。这时,客人满脸惊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我的老父亲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满脸都是骄傲。我在一旁看热闹看得尽兴,只要一看到客人被吓一跳的表情,我就咯咯笑着直拍手。
这时候,我爹就会诚心诚意给客人道歉,然后向客人解释这个杯子破碎的原因,也就是他的最新发明易于破碎的杯子。大部分时候,客人没等他说完就拂袖而去,留下我爹独自一个人一脸愕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解释错了。只要一看到我爹那个困惑的表情,我就咯咯笑着直拍手。
这就样,我们家的客人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没有人登门了。直到有一天,我爹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从横店专门赶过来见他。据我爹说,他的这个同学当年是个学霸,差一点就被清华大学录取。也是因为没考上清华,所以没读大学,这些年一直跟着剧组混。我问他差了多少说,他说一点点。我说,你的科学精神呢,数据也能如此模糊吗?他说,差397分上清华。
我爹的同学一到家,客套话都没说一句,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着我爹说:“老周,快给我倒杯水。”我就站在一旁,准备看热闹。我爹果然又拿出了他的发明“易于破碎的杯子”,放在了客人面前,然后一脸平静地往里面倒水。等到杯子啪的一声碎掉的时候,我爹的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笑,这个笑表明,他的实验又一次取得成功。而我还在等待,等着客人脸上大吃一惊的表情。但是,这一次让我大失所望。客人不但没有吃惊,还对着自己的大腿狠狠拍了一巴掌,紧紧握着我爹的手说:“可让我找着了,我要的就是它。”
那一天,我爹得到了一大笔钱,足够我们俩吃半辈子的。但是,他一脸的失望。他的同学离开的时候,他甚至没抬起腚来送一下,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就算了。
他的同学在剧组是负责道具的,正在找一种能人工控制破碎的杯子,用来表现电影、电视剧中坏事发生前的某种预兆。例如,我爹某天想去跟林红阿姨表白,出门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结果杯子啪的一声碎了。这说明他必定惨遭林红阿姨拒绝。这些都是我从电视上看到的,那时候我不好好读书,有一空就偷偷看电视。我爹也不管我,他只管他的实验。
4.
我一直都不明白,当他的同学拿走他的专利并留下一大笔钱的时候,他为什么如此沮丧。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告诉了我这个杯子的名字叫“君子杯”,别的什么都没说。我当时没能理解,我只想到了君子剑岳不群。
后来,我从老周工作室的仓库里找到了当年的实验记录。记录是用碳素笔写的,所以字迹还能看清,只是记录本被老鼠啃掉了一部分,我不能把完整的实验记录发出来,只能节选其中的一部分: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用科学实验的方法证明了君子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能发明一种易于破碎的杯子,这种杯子在遇到水的一瞬间发生剧烈的反应,导致杯子破碎,那么它就是一个根本无用的杯子。不能装水的杯子还是杯子吗?当然不是,它是君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君子,我找遍了世界各处(这句我爹不严谨了,他在吹牛逼,据我所知,如果不是赶集买肉去,他连村都不出),无论是音乐家、文学家、教育家,甚至是科学家,他们都不是君子。我甚至怀疑君子存在的真实性,我觉得君子这种东西很有可能是古人杜撰出来的。但是,我现在发明了君子杯,一种不能称之为容器的容器,它不能盛放任何东西,正应了那句君子不器。如果这个杯子一直找不到它的用途,那么,我的科学实验就是成功的。我证明了君子存在的可能性,换句话说,只要我们方法得当,我们很有可能成为君子。朋友们,那可是君子啊!!!”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爹用了三个感叹号,可见他当时是相当激动的。而这,也解释了当他的同学发现君子杯有大用途的时候,我爹脸上那种抑制不住的失望。我爹在得到了一大笔钱的同时,失掉了自己的信仰和对君子存在的信心。在此,我不得不说一句:老周,你真是个诗人。
在这之后的好几年里,我爹都郁郁寡欢,很少走进他的实验室。他天天唉声叹气,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一个小视频。视频里有一个小姐姐在撩裙子,小姐姐的腿又白又长又细,很性感,很诱人。看得出,当时我爹真的很无聊,他整整看了52遍。不要质疑我这个数据的准确性,因为当时我在我爹旁边陪着看了52遍。
我问他:“爹,你看出啥了?”
他说:“我看到了科学。这个叫林红的小姐姐,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她撩裙子的这个角度处在了一个临界点上,她的内裤是处在一种将露未露的叠加态。我今天看了三百多遍,不管是快进、暂停,还是一帧一帧地看,我自始至终都没看清她内裤的颜色。这就是科学!”
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爹,你是瞎了吗?我第三遍就看清了,胖次是白色的。”
那时候,我以为我爹被科学蒙蔽了双眼。多年以后才知道,蒙蔽他双眼的是爱情。
5.
在遇到林红阿姨之后,我爹获得了新生,不再唉声叹气。他又开始待在他的实验室里,一整天不出来。而我,就在客厅里看一整天电视。
我想,如果当时我爹不每天待在实验室里,而是偶尔关心一下我的学习,我现在可能不是一个带货的小网红,而是一名科学家。毕竟我差一点就上清华——差了还不到400分。
林红阿姨当时在一个叫“夜歌”的群里。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正经,肯定是夜夜笙歌的意思。后来我问了林红阿姨,是不是这个意思。林红阿姨说,夜歌是“夜莺的歌”的简称。我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因为每个人的名字都必需是一种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说,黄莺。我问,我爹叫啥?她说,乌鸦。
果然,群大了什么鸟都有。我爹在夜歌完成的第一篇科学论文是《风雪夜歌人》。这些年我一直在找这篇论文,但是翻遍老周工作室的仓库我都没有找到。后来,我又以我爹的名字进行了搜索,不管是老周还是乌鸦,两个名字都用过了,也没有找到。我不得不再次求助林红阿姨,向她请求《风雪夜歌人》的内容。
根据林红阿姨的回忆,当时我爹的研究方向和分析数据都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弄错了一个变量,他把人心当成了一个不变的常数。我爹当年以五对情侣为研究对象,通过科学分析的方法,给出了权威论断,即这五对情侣在2048年之前绝对没有可能分手。然而,他们却连2024年的第一场雪都没有看到,就分手了。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爹懊恼不已,再加上夜歌的其他民科每天阴阳怪气,说他既不懂科学,也不懂爱情,除了乌鸦嘴之外,简直一无是处。我爹一气之下把自己在夜歌的代号火鸟改成了乌鸦。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用老周和乌鸦两个名字去检索这篇论文的时候我一无所获了,因为《风雪夜歌人》是以火鸟的名字发表的。
根据林红阿姨的回忆,当时我爹丧得很,满脑子都是45度仰望天空的矫情。有一天,他正坐在老周工作室门口的台阶上仰望天空,一个叫白清水的人走了过来。
他说:“嘛呢?”
我爹说:“45度仰望天空,泪流满面。”
白清水二话没说,掏出量角器就给我爹量了三遍,量完之后说:“这也不标准呀,差了整整3度。本来想跟你探讨一下我最新的研究成果的,想不到你连作为一个民科的最基本的严谨都没有。算了,你不懂科学。”
说完白清水就要走,这一幕刚好被林红阿姨看到,她觉得我爹丢了脸面,虽然当时什么反应都没有,晚上肯定气得睡不着觉。不得不说,林红阿姨是懂我爹的。这些年来,我对我爹的评价就一句话:虽然脾气大,但是心眼儿小。
林红阿姨那天穿着白色的板鞋、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看到白清水想走,就跑过去拉住了他,说:“来都来了,喝口水再走吧。”我爹还坐在台阶上,保持着45度仰望天空的姿势。在别人看来,他一动不动,但是根据林红阿姨的回忆,我爹在白清水转身的那一个瞬间,脖子微微动了一下,调整了自己的仰角。那一刻,他仰望天空的角度是标准的45度。
我问林红阿姨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说自己一直随身携带一个等腰直角三角板,每天都会观察我爹的矫情标准不标准。
原来,林红阿姨也是科学家。我竟然忽略了这样事。
6.
当我爹听到林红阿姨说“喝口水再走”的时候,他就在心中窃喜“赢了”。因为在喝水这方面,当时我爹是天花板级别的存在,别忘了那个易于破碎的杯子就是他发明的。
白清水跟着林红阿姨去了老周工作室的会客厅。我爹听到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知道走远了。他揉了揉脖子,偷偷跟在后面,想看看白清水见到易于破碎的杯子这项伟大的发明时的吃惊表情。但是,就像我爹后来说的那样:什么瓜都吃,只会害了你。
我爹在外面扒着窗户看。他不但看到了白清水吃惊的表情,还看到了热水溅了白清水一身。林红阿姨显然没有正确计算这项伟大发明的伟大含量,让水溅了出来,而且是热水。她连忙拿出纸巾,给白清水擦身体。
我爹推门就进去了,第一句话不是问烫到没有,而是质问我林红阿姨:“林大红,你的脸怎么红了?”其实,这也不能赖我林红阿姨,她单身多年,再加上一直在老周工作室里做实验,确实没见过什么帅哥,在她给白清水擦拭身体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胸肌,于是红了脸。而我爹小心眼儿,脑子里全是王菲的匆匆那年:“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就像那年匆匆,刻下永远一起,那样美丽的谣言。”
我爹觉得林红阿姨跟白清水有一腿,吃了一口闲醋。只是这一口闲醋不是普通的乙酸溶液,而是无水乙酸,又称冰醋酸。冰醋酸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其蒸汽对眼睛和鼻子有刺激性作用。
从那之后,我爹整个人都不好了。林红阿姨之后哄过他很多次,他都说自己没事。其实,林红阿姨也知道,我爹是个小心眼,这事可能一辈都过不去了。直到有一天,林红阿姨对我爹说:“我不喜欢白清水。”我爹才原谅林红阿姨。
没错,他只原谅了林红阿姨,并没有原谅白清水。他将白清水视为一生之敌。
没过多久,白清水就在夜歌的内部期刊上发表了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他将爱情跟数学结合在了一起,并且在平面直角坐标系中,准确地标注了爱情的位置,为无数寻找真爱的人指明了方向。他还有一个经典的论述,一直为大家铭记:爱情会且仅会发生在第一象限。
白清水的论文一经发表便引起了轰动。我爹当然也看到了。当时他还坐在老周工作室门口的台阶上45度仰望天空,林红阿姨拿着杂志怼着他的脸让他看的。那时我爹已经能准确摆出45度的仰角,误差不超过0.5度。这是我林红阿姨后来跟我说的,因为她也是一名科学家,每天都记录我爹的各项数据。
林红阿姨举着杂志,与我爹的脸保持平行,与水平线的夹角是标准的45度,体现了科学家的严谨态度。我爹看完之后表示不屑,说:“切,无聊的研究成果。”但是,林红阿姨知道,白清水的这篇论文跟我爹发生了化学反应,因为我爹虽然嘴上说无聊,但是很快就收起了他45度仰望天空的矫情,去实验室做实验了。
之后便是我爹与白清水长达九年的骂战。根据我从老周工作室的地下仓库得到的数据,我爹一场没赢。但是,林红阿姨纠正了我的说法。
她说:“你爹赢了。他在我这里赢了。”
我苦笑一声,说:“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又不知道。”
我一脸沮丧,我以为林红阿姨会像上次那样把我揽在怀里,把我的头按在她的胸口,让我跟她的大白兔贴贴。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孩子,生活没你想的那么苦。”
7.
在保持日常骂战和科学研究的同时,我爹还偷偷搞了一项发明,这项发明用了他整整十年的时间。他发明了一种可以趴着拉屎的马桶。
这项发明是他独自完成的,就连林红阿姨都不知道。我问我爹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是为了保密,把这项发明当成王炸,给白清水致命一击。我觉得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因为林红阿姨也被我爹排除在了研究之外,而林红阿姨是出了名的嘴严,她定然不会泄露任何研究成果出去。林红阿姨一直都是我爹最信赖的人,他没有必要瞒着她。除非,他想瞒的只有她一个人。
在第九个年头的秋天,林红阿姨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爹,也不是白清水。那时候,我爹研究的那款可以趴着拉屎的马桶还没有搞出来,实验正在攻坚阶段。我爹给林红阿姨批了三个月的婚假,还包了一个很大的大红包。一切都很好,唯独没有一句祝福,只有一句:“我去忙了。”
林红阿姨回忆说:“那一刻,你爹仿佛吞了一整个冬天的雪。我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他。他好像一直都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外壳里,看着刀枪不入,其实内心早就融化成了一摊雪水。”
果然,我爹说的一点毛病都没有,科学家首先得是一个诗人。
等林红阿姨休完婚假回到老周工作室的时候,我爹已经走了。除了可以趴着拉屎的马桶这项发明的相关数据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当然,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老周工作室从来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用林红阿姨的口红,在洗手间的镜子上写了一句诗:“十年磨一剑,负剑归田园。”林红阿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口红已经在上面干了很久,都有些剥落了。林红阿姨哭着骂了很多天,同事问她怎么了,她说心疼口红,那是她最爱的一支。
后来,我问过我爹,那句诗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回答我。我又问,归田园是什么意思,我们家只有实验室,又没有田园,为什么要归田园呢?我爹说,为了押韵。那一刻,我觉得我爹不但是个科学家,还是个rapper。
可以趴着拉屎的马桶的最后研究是在家里完成的。我爹每天吃住在实验室,头发掉了很多,他很少睡觉,有很重的眼袋。我跟他开玩笑说:“爹,你这眼袋跟倪大红老师有一拼了。”他只说了一个字,滚。说完就停下了手里的研究,出去抽烟了。这支烟一抽就是两个小时。
关于林红阿姨的胸,之后我又做过相关研究。因为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按照夜歌其他科学家对我爹的评价,我爹是个乌鸦嘴,他说的话都是反向成立的。既然如此,我爹给林红阿姨的祝福应该也会失效才对。但是,林红阿姨的胸真的变大了,而且最后嫁给了爱情。这不科学。
带着从我爹那里继承来的严谨的科学态度,我再才来到了老周工作室。在老周工作室的地下室里,我找到了一本我爹被尘封已久的日记。日记里清晰地记录了当年他们的谈话。根据日记里我爹对自己内心的剖析,他嘴上说的是祝林大红越来越大,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我希望她越长越丑,没有人爱,最后嫁给我。
我拍了拍日记上的土,想把它带走。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吧,让它待在最该出现的地方才对。放在这里,说不定有一天林红阿姨还能看到。
于是,我又把那本日记埋在了一堆杂物之中,尘封了起来。
8.
我爹的实验成功了。那个可以趴着拉屎的马桶被他发明了出来。在我使用那个马桶的时候,我觉得重力是不存在的,我仿佛被放置在了无边的黑洞之中。我以为我爹会为这个发明取一个高端大气的名字,就像君子杯那样。
我问我爹:“这个马桶叫什么?”
他说:“屁股。”
我说:“为什么叫个这么粗鄙的名字?”
他说:“因为马桶爱屁股。”
我觉得他并没有解答我的疑问,甚至有点答非所问。我带着这个问题问了林红阿姨。当我说到马桶爱屁股这句的时候,林红阿姨噗的一声笑了。我不知道原因。我刚想问,她笑着笑着就开始抹眼泪了。
我说:“有故事?”
她说:“当年我的昵称叫屁股,他叫马桶。我们每天晚上讨论科学问题到很晚。”
我说:“什么科学问题?”我当时想的是,屁股和马桶能讨论什么呢?屎尿屁吗?
她说:“爱情。”
我说:“当时,白清水教授不是已经给出了爱情的权威定义了吗?”
她说:“不准确。”
我说:“那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她说:“开始我们以为爱情是风花雪月。”
我说:“后来呢?”
她说:“柴米油盐。”
我说:“现在呢?”
她说:“生老病死。”
9.
我爹死了,那项发明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能量。他像一支蜡烛那样,燃尽了。
我爹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是在家里度过的。我以为他想寿终正寝,回到家才知道,他只是想死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他的床头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手里握着托盘天平,枕头左边是游标卡尺,右边是螺旋测微器。
他的脑子坏掉了,里面全是各种科学数据,嘴里念叨的却是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那都是一些跟他一起做过实验的科学家,有的是官科,有的是民科。在夜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科学是他们唯一的信仰。我爹死前一直在念叨他们。可惜,他们从未思念过我爹。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彻底糊涂了,睁着眼睛,却说不出话来。忽然有一天,他能开口说话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嘟囔着:“马桶堵了小周,快冲冲。”
想不到他临终前还记挂着他的最后一项发明。我跑到卫生间里冲马桶,发现根本没有堵。我走到他的床着,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发现他已经走了,眼角有一滴混浊的泪。
我一直坚信他是一名至死不渝的科学家,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想着自己的科学实验。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才发现,我爹最后的遗言并不是“马桶堵了小周,快冲冲”。
原来,我爹自始至终都是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