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薪苔
一
他打车回到今晚吃饭的地方。关上车门，抬头，那扇窗还亮着灯，昏黄、温暖。他微微一笑，刚才离开时他朝她看了一眼，她就知道等他，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这么默契。
按下门铃，门几乎马上就开了。她站在那里，已经换了衣服，家常的T恤、泛白的牛仔裤，他记得，这是她平时最喜欢的打扮。头发松松的垂在肩头，刚洗过，还是一股淡淡的苦香，那是她喜欢的韩国洗发水味道，他也记得。
他走进门，然后一起进厨房。厨房很大，干净开阔，一溜不锈钢灶台和备菜台，靠近门口，是两个双门冰箱。
从冰箱里拿出面条，她走向灶台。他望着她的背影，心头一阵欣喜。
两个星期前他好不容易约到商检局的老总吃饭，人家秘书私下交代要来这家会员制的私厨，他没有会员资格，而且有钱也没处买，求爷爷告奶奶才预定到了今天的宴席。他心里憋着气，铆了劲要来看看，为啥它就这么牛，有什么好味道，至于死贵死贵还定不着嘛！
没想到，她是这里的老板。
一瞬间，他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值了。她进来和他们打招呼，一身白色套装既大方得体又不失时尚活泼。他们四目相对，彼此都一愣，然后几乎同时转开目光。
二
她开始煮面。水本来就烧热了，面条也是预先擀好的。她从小就和妈妈学了一手擀面的好本事，从前也总是多擀一些，因为他喜欢，饿了，就下一碗，方便。
雾气氤氲，她把面放进锅里，用筷子拨几下，然后熟练地在碗里放上葱花、韭菜花、米椒、盐、辣椒油，倒上烧开的陈醋，最后对了高汤，等面熟了捞进调制好的酸辣汤里，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辣面就可以上桌了。
她知道他送了客人一定会回来，连忙让员工收拾收拾就回去。好在他们喝酒时间长，该打扫的都差不多了，没多久就剩她一个。她洗个澡，平静地等他。就像过去，他一有应酬，她就擀了面条等他。他应酬时从来没有胃口，酒量又浅，常常醉得晕头转向，回来就大吐。吐完了，休息一下，人就清醒了，狼吞虎咽吃下一碗酸辣面，他总说这就是他想要的幸福。
煮完面，他们面对面坐下。应酬太多，他已经又有酒量又会耍滑，到现在还神志清明。从他眼神里看到喜悦，她也高兴，毕竟，分开这么久才偶遇一次。直到现在，她才仔细打量他，八年过去，他发际线高了一些，眼袋也深了，能看到有几根白发冒出头来。当领导，操心的事情毕竟多呢。
三
他吃了一口面，抬头笑道：“还和原来一个味道。”
她淡淡一笑：“这是我们的招牌点心，酸辣手擀面。客人都说越做越筋道了。”
他低头吃面。已经快十二点了，他也真饿得紧。呼呼地吃面，额头冒出细细地汗珠。以前，她总宠溺地用热毛巾给他擦汗。
认识她时，他就有家有妻子，可是已经分居大半年了。他对她说：“你等我，我马上离婚。”她说：“好的。”她总是依赖他，无条件信任他，他知道，他们心灵相通。
四
他有妻子，她当然知道。
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出去应酬，他喝醉了，问他家住哪里，他就说，我没有家，我不要回家。问了很多遍，他就这么一个答案。实在没办法，她就把他带回自己家。那时，她和大学同学一起租房子，是不太方便，好过他们两个孤男寡女，他可以睡沙发。
到了家里，他就开始狂吐，抱着马桶不起来。总算吐干净了，他倒头就睡，害得她收拾了好久。舍友被熏倒，躲在自己房间不出来。
好不容易干净了，异味也消散了，他倒醒了。醒了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却不客气地要水喝，喝饱了才问这是哪里。
她没好气，把前因后果告诉他，他不好意思，呵呵笑着，低了头。再抬头时，双颊竟然红了。她心里没来由地一动，她想起来，有一次单位同事一起K歌，他唱了一首陈奕迅的《白玫瑰》，也是沉稳敦厚的男中音，粤语唱得地道——“怎么冷酷却仍然美丽，得不到的从来矜贵”不知怎么，她心里也是没来由的一动。
后来，后来就第一次为他做开胃醒酒的酸辣面，再后来，再后来他告诉她那是酒后吐真言，他说得都是真的，他的家名存实亡……
五
没想到离婚没想象那么顺利，分居大半年的妻子竟然不肯离婚，说因为没有孩子他们才走到这一步，有了孩子，他们就会幸福。他不同意，于是妻子又搬来爸爸妈妈岳父岳母等等救兵，大家都觉得是为了他好，大家都是苦口婆心说得口干舌燥。
他心里虽然坚持，可是面上还得过得去才行。这样一来一往打着嘴仗，大半年就虚度了。她不说什么，两个人相处，有点小心翼翼，但是感情越来越好，这个，他能感受到。
她总是睡不好，夜里失眠，他就打电话给她，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有一天，她说：“给我唱一首陈奕迅的歌好吗？”他唱了一首《幸福摩天轮》：
追追赶赶 高高低低
深呼吸然后与你执手相随
甜蜜中不再畏高
可这样跟你荡来荡去 无畏无惧
天荒地老流连在摩天轮
唱完，她那边一直没声音，他以为她睡着了，轻轻唤她的名字，她又说话了，带着点哭腔：“我困了，睡吧。”
六
她听他唱过很多首陈奕迅的歌，暗黑的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的歌声是她温暖的慰藉。她对他这样依恋，他也爱她依恋她，这一切她都能感受到。多少个深夜，每次他唱起《幸福摩天轮》，她知道他是那个陪她摇曳的人，他们两个，是幸福处能够随时吻到天空，惊栗处能紧紧相拥的，当时她是那么确信。
有一天，他说晚上会过来。她早早回家，买菜做饭，正值大伏天，她做了清淡的凉拌黄瓜，炒了木樨肉，煲了鸽子汤。刚刚忙完，他满头大汗的进来。
一看到他，她心里咯噔一下。给他绞了一把热毛巾，让他吃饭，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两人无言。吃完饭，他抢着洗碗，她也就随他。两人一直闷闷的，她索性到厅里看电视。他忙完，坐到他身边，磨蹭了半天，开了口：“不知怎么，我妻子知道我们的事了，本来都松口同意离婚了，昨天又找我闹。说是我再提离婚就到单位闹。你知道，我们这种国企，真闹出来对你我都会有很大影响。下个月，我到总部培训，领导已经给我放了话，回来就可以提干了。我想，离婚的事要么缓一缓，等我提了干，我再跟她磨。”
她看着电视剧，女主角愤怒地关上车门，不顾大雨滂沱，向前跑去。她笑笑，这世界上狗血的剧情还真是多啊！
七
没想到，隔了八年，又能吃到她下的面。那年他从总部培训回来，惊讶地发现她已经辞职了。培训期间他就一直打不通她的电话，打给舍友，电话也不接，他以为她在闹脾气，人在外地，也无法可想，只能回去再劝慰和补偿。
回来当天他就打算去她那里的，没想到飞机晚点，半夜才着陆。第二天一早，他兴冲冲地去上班，得来的是她辞职的消息。
她消失得彻底，一个月内，她拿了退工单换了手机号和舍友一起搬了家，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想起他出差之前，她做了一桌菜给他送行，他还说干嘛这么隆重，都吃不了。她说分开后，要好久不见呢，我们好好吃顿饭。她破例喝了酒，两个人，半瓶五粮液，他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也就默默陪她喝。没想到，那是一顿分手饭。
她一句话没有，彻底消失。
八
看他吃面吃得香，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依稀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抬头纹深了些。她看他吃面，不说什么。
他抬头，看她，一笑，有点尴尬。好在面吃得差不多了。他清了清嗓子，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她说挺好的，考厨师证书开店，一开始有点难，生意做开了做顺了，就好了。现在每天忙着进菜备菜烧菜联系生意，忙忙碌碌中日子过得飞快。
他等他问自己的生活，可是她没有，沉默了一会儿，他下定决心，说：“你离开后一年，我就离婚了，现在还是单身。”
她微微摇头，他停住，说不下去了。
想了想，她走到里面，拿了手袋出来。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指给他看，这是我先生，我们上个月领证下个月办酒。
九
他们在电梯分手，她去车库开车回家，他要走出去打车。
夜很深了，外面一个人影不见，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开过，在他面前慢下来，看他没有招手的意思，又加速开走了。
他后悔送了人就叫司机回家，现在，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还是走走吧，夜风凉凉的，挺舒服。他就这样往前，慢慢走，走着走着，连自己在哪条街都不知道了。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想想。等他蓦然惊醒，天边已经有点发白。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也渐渐多起来。
想起陈奕迅的《不如不见》：
乘早机 忍耐着呵欠
完全为见你一面
寻得到 尘封小店
回不到相恋那天
灵气大概早被污染
谁为了生活不变
很多年，再没唱过，可是那些歌词，像刻在心里，清晰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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