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黑夜中的那道身影,纤小瘦弱,轮廓十分像希仁。但希仁已经去世很久了。
希仁走后的这些年,但凡见到黑夜中行走的幽幽影子,郝静敏只觉得亲切无比。
她是位失去了三个女孩的母亲。
每到夜幕降临,她都会黯然垂泪,心里像海绵一样,吸满伤心和自责的鲜红色墨汁。
即使,那些影子如恶灵般回身,对她呲牙怒视,她也用母爱殷切地包容着,目光里透着慈爱。
思念着三个女儿的心,让她在四下无人时,常常自言自语。上千个夜晚,她听着孤寒的风声,看着轻盈缥缈像风一样琢磨不透的影子,她分不清,那影子是希仁久久不肯消散的一丝怨念,还是她夭折多年的三个女儿其中之一。她分不清,那究竟是自己思念过度似幻觉般的回忆,还是真实而又朦胧的幻影。她认真注视破宅里,在黑暗中行走的“小女孩”的脸,发现她已经好久没有微笑了。
郝静敏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白发和皱纹就像是斑驳岁月碾在树里的年轮烙印,从不饶她。在郝静敏的心里,自己早已不是什么郭家保姆,她也不该是这间破宅的仆人。
她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她把这里当成家。
收拾完屋子,郝静敏拔下数据线,手机的电量,只有百分之二十,但她不想再充了。她看到黑中介发来的一条消息:“郝姐,这已经换了第三批租客了。镇上的人,都知道这间宅子的情况,这宅子恐怕再难出租。”
郝静敏没看完消息,便关掉了手机。
02.
冷冷的日光照耀着街道,街边有一盏路灯发着残光。那盏路灯坏掉了,它白天悠哉游哉地闪着光,仿佛要昭示什么,却始终无法引起人注意,到了夜里,光却并不明亮,仿佛害怕什么似的,就那样被黑夜压制。
工作日,大都市车水马龙,而这里的道路两旁,人与车都极为稀少,只有高高大大的樟树被风吹得仿佛有何种情绪呼之欲出。
她有头蓬松而柔软的棕色波浪卷长发,脚踏跟长八厘米的红色高跟鞋,行走如风。无论晴天还是雨天,她都爱带着那把漂亮的白色蕾丝花边晴雨伞。
偶尔,也有一两个行人经过,对打扮得光鲜时尚的外地人带着排斥和冷漠,他们对安檀香匆匆一瞥,发出一声冷哼。
安檀香原本带着闲散度假的心前来到这个小镇,快到那个绿色牌坊的小房子时,她脸上的笑意已渐渐消失。她走进去。冻得发僵的身子进了空调房,终于迎来一丝暖意,心里却依旧是不痛快,她问中介道:“能尽快帮我找套房子么?”
“是买还是租?”年轻的男士问。
“我老公怀念自己老家的风景,想在小镇上租房住上一年。”
房产中介,是一位年轻小伙儿。
他狐疑地看了安檀香一眼,觉得此人不对劲。
按理说,回自己老家的小镇,不应该有亲戚接待么?如果亲戚们都搬走了,那这对小夫妻又不寻亲,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但他压下了心里的疑惑,一脸职业迎宾的笑:“请问该如何称呼您?”
“姓安。”
“安女士,您想租什么样的房型,要什么价位的,我帮您找找。”
“不要太大,也不要贵的。”
安檀香在网上浏览了一会儿,最终选了一栋独门独户的宅子,宅子前还有一个小院,可以种些花花草草,看着,就觉得在这里生活惬意。这栋宅子,有些年头了,所以有些破旧,但是价格嘛,标的也是出奇的便宜。
起初,安檀香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问了好几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价格也没有标错,这栋旧宅的租价,就是这么便宜。
“这里面有住人么?”她指了指电脑屏中的那套房,看着中介问。
“一直有的,”中介愣了愣,目光躲闪了一下,“有位保姆住在里面。宅子里,干干净净的。”
“主人家的保姆住这儿,主人不在家?”
中介攥紧了手指,却装出一副轻松淡然的样子:“哈哈,是的。等你们住进去,那位女士会自己搬走的。”
“好的,这房子我租了。”
中介松了口气,又问:“您不去看看房么?”
“不了。”
那位保姆,还在来的路上,安檀香打电话给她的丈夫郝树,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她居然以薅羊毛的价格,租到了一套这么便宜的旧宅……
挂掉电话,安檀香见到保姆郝静敏时,问她道:“郝女士,这房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为什么租这么便宜?是邻居吵闹,还是屋檐和地漏没有做好?”
“您放心,”郝静敏道,“这周围邻居很好相处,屋檐和地漏也绝无问题。唯一的弊端,就是这儿离菜市场和便利店远了些。不过,如果你们买一辆自行车,骑车过去倒是很快……对了,我把这事给忘了,我这宅子里的地下室,正好有一辆自行车。只不过,小了些。”
“哦。您真的可以代表房主?”
“您若不信任我,大可以等几个月后房主回来。不过,不论他回不回来,都是这么个流程。房主他,信任我。”
“好吧,暂且信你一回。”
安檀香下午便搬进了宅子,她等郝树处理完城里的事来到小镇,已经是次日的夜晚了。
郝树喋喋不休地对妻子抱怨道:“你怎么能跟保姆签合同呢?她有房产证么,她的指纹算数么,她能看得懂合同上的字么?”
“别小瞧人,保姆里也有深得房主信任的好吧。她做人不地道,人家房主能信任她?”
“好好好,我不与你争。赶紧做饭。我吃完饭晚上还要跟客户视频呢。”
安檀香在切青椒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指,把手放进嘴巴里吮了吮,准备去箱子里拿创可贴给自己包上。
“咚咚咚”,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屋外的敲门声。
03.
安檀香看了眼客厅,郝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刷剧呢。他正看着一部恐怖片,视频里各种恐怖的背景音乐,男女主尖叫声连连,郝树正看得入神,安檀香连唤他好几声,他都听不见。看来指望郝树帮这个小忙,是指望不上了,安檀香只好捂着手上的伤,朝屋外大喊:“等一下。”
她转过身想先处理完自己手上的血迹,再去开门,这时,门外的敲门声越发急促,“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变得像流水般湍急且杂乱无章。
安檀香被敲门声吵得心烦意乱,她也顾不得还在流血的手指了,直接冲过去把门打开,想看看是哪位新邻居如此没有礼貌。她刚想对着黑夜中的那人破口大骂,但仔细一看,屋外哪里有人?分明,就连只苍蝇都没有嘛。
“谁呀?”
郝树在屋里头大声问。
“呵呵,跑了。估计是谁家的熊孩子罢。”
这日晚上,他们夫妻二人睡得还很踏实。
但是之后,他们的夜间生活,就越来越不踏实了。
这夜,空调莫名其妙坏了,安檀香和丈夫郝树还在熟睡,窗外北风呼啸。安檀香就是裹着棉被,被这森冷的寒风冻醒的。她去卫生间洗手,看见桌子上有三支白色的蜡烛亮了,走过去吹灭蜡烛。
安檀香洗完手,打着手电回房,看见呼呼打鼾的丈夫,她就越想越气,上前就是两腿光脚丫子伺候。郝树是被安檀香给狠狠踹醒的。他翻了个身,没与安檀香计较,只想继续坠入梦乡,可安檀香就更气了,直接将被子都给他掀了:“死货,还睡。大半夜的点什么蜡烛?要是整间屋子被点着了,你搁大街上睡去?”
郝树支起身子,眼睛困得睁不开,头倚着床的靠背,皱着眉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堆:“哪里来的蜡烛,我没买过蜡烛啊,屋里也没有打火机,你……你梦游呢吧。”
郝树话音刚落,屋里的灯,像中了邪似的闪了一下,照得安檀香和郝树的脸色发白。安檀香浑身抖了一下,一骨碌钻进被窝,把头盖得严严实实的,又从棉被里飞出两只拖鞋。她的这两脚一蹬,把刚要睡着的郝树给闹醒了,同时,他的胳膊也被安檀香压疼了,恼了,不乐意了,翻了个身,又把刚刚闭眼的安檀香给吓了一跳。只听郝树叫道:“干哈呀,大半夜的闹腾。”
安檀香紧紧挨着郝树,像抱大树一样,抱着丈夫的胳膊紧张兮兮道:“嘘,方才闹鬼呢,屋里多了三根蜡烛,它们自己烧起来了。吓出我一身鸡皮疙瘩。我滴个乖乖,这破宅实在诡异得很。”
“呵呵,一栋破宅子,三天两头闹鬼,叫你贪便宜,好好的院子不住,租了一间阴间破宅。”
“跟你说话就是自讨没趣。睡吧睡吧,我实在是困了,梦里头最安全。”
两人交谈得不愉快,各执床的一端,倒头睡去。
04.
到了第二天,安檀香和郝树一大早起来,便觉得周身疼痛难耐,像是遭受了一场毒打,于是他们赶紧叫了一辆破三轮车带着他们去了医院。
他们在医院拿了些药。
见他们仍不放心,不肯走,医生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而是balabala地为他们解惑答疑,说,这种病,也不算罕见。是神经传导出现了问题,也是幻觉中的一种。
患上了这种疾病的人,就是会出现各种各样奇葩的幻觉。他们的症状也是分人的,有的人会感觉疼痛难耐,有的人则会觉得有火燎之感,还有人……
总之呢,好好吃药就对了。
他们回到家按时服药。很快,这种症状又奇迹般好了。
小镇的网络,总是信号不好,怎么连都连不上网,打电话都打不了。
郝树窝在沙发里,把镇上的报纸翻了又翻。听着纸页“哗哗”作响声,安檀香就知道郝树的心里头的烦躁。报纸上什么新鲜事也没有,没有抢劫犯被抓获归案的消息,没有人发生斗殴,都是些妇女儿童的琐事,真是索然无味的一天。
郝树看了看手表,大概还有二十来分钟,安檀香就应该把饭做好了。他计划着吃完饭,两个人去外边散一圈步,便可以早早入睡了。
就在这时,安檀香切菜的声音戛然而止……
安檀香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怎么唤都唤不醒她。
郝树急了,一盆冷水淋头而下,安檀香终于两眼望向丈夫。
“媳妇儿。”郝树关切道。
“啊,我咋了?”安檀香问。
“对呀,你咋了,我还要问你呢。”
“我……我出现幻觉了。”
“幻觉?啥幻觉?”
安檀香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川字,眼里散发着恐惧,她只会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不知道也没用啊。到底啥事?”郝树着急得不行。
安檀香只能勉强形容:“我总感觉,黑暗中有一个身影,我看不见也摸不着,可它就那样盯着我看,像是我背后的一双眼睛。”
安檀香说完,“咚咚咚”,外面又传来敲门声,她十分的害怕,连忙往丈夫怀里缩,但她的手被急着去开门的郝树给甩开了。
郝树走过去打开门,屋外狂风作响,大风吹得屋里的窗帘掀起,几片绿黄的落叶,被大风卷进了屋子。安檀香大叫一声。郝树连忙回头,看见安檀香只是条件反射地按住了自己的裙摆,不让衣服被风吹得太厉害。
门外,又没有人。
郝树却看着安檀香道:“刚才,我听你叫得跟小姑娘似的,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平时,从未听过你这样的叫声啊。”
“是吗,我没听见。”安檀香像是在故意遮掩什么,目光闪躲。
“是这房子的问题。”
05.
安檀香表面虽跟丈夫争论,但私下里却约见了保姆郝静敏。
平时一般要睡到八、九点才起的郝树,今日破格早起了一会。原因是,他晚上做了个很长的噩梦,被吓醒的。
破宅外,两个女人面对着面。安檀香说:“幸亏我们胆大。要是换了别人,早就退租了。”
郝树刷牙洗脸更衣的功夫,郝静敏已经和安檀香聊到了退租的问题:“本来,我们也是要退租的,我丈夫想在这多留一阵,镇上又没有酒店。这样吧,郝姐,您给我们房租减半,如何?”安檀香一直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女人。
“……等等,你方才说,郝树是你丈夫。”
“嗯哼,怎么了?”
郝静敏还未开口,只见郝树一身睡衣下楼,张口便唤:“姐,我还没去找你,你怎么来了。”
安檀香这才了然,原来郝静敏就是郝树要找的亲人。
两人请郝静敏进了屋。
安檀香记得,郝树跟她说过,他是出生在城里的孩子,家境殷实,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中又只有他一个独子。
可有一天,小郝树遇见了人贩子拐卖,被卖到了这个小镇里。
但他不是不幸的男孩,他的养母一直生的女儿,家里头想要个儿子,这才动了这样的念头。相较于希仁,郝树一直是幸运的,他的养父母待他不错,尽管家境贫寒,但吃穿用度都以他为先,其次才给到他们的亲生女儿郝静敏,他们还给他取名,“郝树”,希望他能像大树一样茁壮成长,生命力顽强。这个名字,之后就取代了他过去的名字,所以现在他也叫郝树。
郝树十三岁那年,这一案子告破。
他们被送回了自己的家。
养父母身体不好,郝树回到了自己的家后,也一直顾念着他的养父母和姐姐,对所有人说,那个镇子里的人都很友好,都待他不错,但是城里的亲戚都发出啧啧的叹息:“这个可怜的傻孩子,被坏人洗脑了。”
郝树成年以后,他不顾亲生父母的反对,带着女友安檀香来到小镇上寻亲。
“父亲和母亲呢?”
安檀香沏茶的时候,听郝树这样问郝静敏。
“他们哪,都过世了。”
“是我回来晚了。姐姐,这些年,你照顾他们辛苦了。”
“出嫁后,我一直生活在婆婆家。我也好多年没有回来。他们过世那天,我都不知……”
说着,回忆着,郝静敏便是一双泪眼,但是郝树却比她还要先落下泪来。
郝树想起,《孝心无价》中的一句话:“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郝树的养父母虽然离世,但他的亲生父母都还健在,两人领着退休工资日子过得安逸,但是姐姐郝静敏,小半生辛苦,失了来处,走向归途的每一日,也变得孤苦。
看见郝树默默抽烟,安檀香问起郝静敏房子的事,郝静敏终于坦诚道:“你说得不错,这院子有烧灼过的痕迹,这里以前发生过一场大火,这宅子里死过两人,是凶房。你们若是害怕,便跟我回家。这里我再让中介帮我找人。”
“这间破宅,真有故事?”安檀香竖起耳朵,敏锐地问。
看见郝静敏一脸笃定地点头,安檀香只觉得自己的背后发凉。
接着,郝静敏便给他们讲起有关于希仁的那些往事。
郝静敏说,当年,疼爱着希仁的老实人父亲去世了,母亲带着希仁改嫁,日子过得异常艰苦,丈夫反复对她实施家暴,她不堪忍受这些,便抛弃希仁和第二任丈夫,独自离家出走了。
希仁,还有一个哥哥叫郭思年,是她继父的儿子。郭思年在希仁去世后没多久,得了精神病,被送去治疗,治疗了半年多,回来没多久便去世了。他死于自己的疯病,那日他头朝下跳到了隔壁村的河里,到了第二日,尸体才被人发现给打捞上来。
“这些故事,是你听说的?”安檀香问郝静敏。
郝静敏摇头道:“当时,我就在这破宅里。我看着她母亲离开家,然后,又看着那对父子先后离世。”
那个叫郭希仁的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为小女孩的悲惨遭遇伤过心流过泪,却因为怯懦而不敢救她于水火,最后,只能眼睁睁看希仁悲惨地死去。看见郝树担忧地望向她的目光,她皱着眉笑了,但是心里那股熟悉的疼痛感又涌了上来。
安檀香的话,打断了这对姐弟用眼神的交流与对视:“那如果我们不搬,房费可减多少?”
郝静敏道:“弟妹说笑了。郝树是我弟弟,你们来到小镇,就相当于回了家。房费不必给了,你们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06.
安檀香和郝树搬来没几日,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破宅中搬来两个外乡人。他们都以为,夫妻二人还不知道这间宅子闹鬼一事,还有人去好心提醒他们。没想到,他们说自己知道这间破宅的诡异,却道“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们虽心里害怕得紧,面上却一副正邪势不两立的模样,高声嚷嚷着要与那“恶鬼”抗争到底。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两个温暖的身躯拥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才将真心话悄悄道出。
“你有没有听见,那楼下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额,老婆,快别说了。我现在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小孩子的哭声。”
两人失眠到半夜,睡着后也不安稳,一大早起来,才发现昨晚做的竟是同一个梦。
这个梦很长,仿佛跨越了半个世纪。
梦里,首先出现的是一个被毁容的少妇,她的脖子和胳膊上均有伤疤。从她的脸型和眼神不难看出,她就是郝静敏。
时间一晃,在医院里,郝静敏脸上缠着的绷带被一圈圈撤下,做完手术的她,容貌总算不是那么狰狞了。
她离开家之前,和婆婆大吵了一架,来到这间破宅,成了郭家的保姆。
破宅的主人不是很有钱,不过郝静敏对的薪资要求也不高,无非也就一日三餐,住食无忧,若是还有些闲钱,用来买香火供奉神明,那就更好了。
希仁的母亲很美,像开在镇上的一朵明媚的牡丹花。破宅,称得上是小镇中最豪华的宅子,是她去世的前任丈夫留给她的。但是改嫁以后,她需要打两份工,还得忍受丈夫郭复对她们娘俩无休止的家暴。
有一日,希仁的母亲终于不堪忍受,带着嫁妆,留下了一封写给希仁的道歉信,逃离了镇子,便再也没有回来。
希仁的母亲走后,希仁的继父依旧爱抽烟酗酒,爱打牌打麻将,脾气暴虐。他将曾经对她们二人的伤害,加倍施加到希仁一个人身上。希仁的脸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淤青,身上还有被烟蒂烫过的痕迹。
当年的长棍责打之声,头部撞击之声,右眼仿佛失明后的惨叫,希仁如裂帛般的哭泣声,那些被记录在郝静敏日记当中的文字,全都真实而鲜活地在这个梦里放映着。
镇子上的街坊邻居们对此或多或少也是知情,但并不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学校里,老师也只是上课,无人在乎这个小女孩一双红肿的泪眼和她求助的目光。
郭思年总爱拿棒球棍打妹妹的头,希仁跳了起来,但又跌坐在地,他还将希仁掉在地上的那一条粉红色围巾点火烧了,却一不小心,烧着了整座院子,幸亏乡亲们及时赶到,扑灭了大火,救出了两个孩子。
听到乡亲们七嘴八舌的描述,父亲气鼓鼓地回到了家。当晚,小女孩的叫声已经不是“绝望”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你若在旁听着,会感觉每一根骨头都要软掉。
希仁老是低垂着头,她被哥哥骂作丧家之犬,心里的绝望、悲戚可想而知,她每晚安安静静地端来一盆洗脚水,放到继父房内,才回自己房内写作业。有时候写完的作业,被郭思年拿着父亲扔在茶几上的打火机烧了。希仁一颗受伤的心,一张受伤的脸,一抬头,只听郭思年拍着手掌,笑得前俯后仰。
“好玩,真好玩。”
她实在太瘦太瘦了,看上去永远比同龄人小,骨架也小得可怜。
但是,希仁有一双明亮的双眼,配上一张笑脸,该是春日里多么明媚的一缕阳光,可她从来不笑,安安静静地低垂着头,睫毛像刷子一样遮住疲惫的眼睑,掩盖住所有难过与开心的情绪。
希仁死了。
继而,郭思年也疯了。
郭思年称,他偶尔可以看见希仁。
他还说,郝静敏半夜总跟人说话,她仿佛在跟鬼影交谈,她笑得诡异,她竟然对着虚空,唤一声孩子。
郭复看着儿子发疯、哭闹,他默默点了根烟,他抽完烟,回屋砸了两个空瓶,大声痛斥郝静敏。吼罢,郭复抬腿冲向屋内,他还想将空瓶扔出。瓶子破碎的那一刻,他亦出现幻觉了。保姆的身后有重影,看着像两个人。郭复揉了揉眼睛,没错,是两个人,两个一模一样的保姆,一个面露狰狞的冷笑,似乎想向人扑来,另一个惊惧万分,似乎想逃。他又揉了揉眼睛,保姆的脸扭曲了,她的身体在变形,在渐渐缩小,深蓝色的大衣,变成了小女孩的水粉色,那不就是他的继女希仁么。女孩,也是两个重影,在黑幕一般的夜里,自带磷光。一个笑了,一个在哭,笑着的那个脆生生地唤着亲娘,哭泣的那个,嘴里含糊不清,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嘤嘤戚戚的,像是受到了一万种委屈,之后她又爆发出如裂帛一般的哭吼声,声音尖利,刺破寒夜。
邻居们却称,那日夜里,他们并未听到任何哭声。而且第二天郝静敏也说,她夜里睡得安稳,像她这样浅眠的人,若有什么东西闹出那么大动静,她一定是会知晓的。所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希仁去世的那天,小镇上来了一只黑猫,双眼在黑夜里如磷火般散发着幽光。郭复喃喃道:“是她!是她!是她回来了!”
从此以后,郭复也疯了。起初,镇上的居民都还能忍受,忍受着他蓬头垢面,到处游走,直到有天,他提着把缺了口的菜刀伤了人,这才引起了轩然大波。可是镇上的居民还没来得及报警,他却死于一场离奇的自燃。
安檀香被吓醒了。
镇子里,原本平静的河流,夜里突然泛起波涛阵阵。雨点如黄豆般大颗大颗落下,声音渐响亮渐清晰灌耳。滂沱的大雨,将破宅院子里的花草浇得透湿,但这也阻挡不了——敲门声如约而至。
郝树站在二楼的窗口,看见有一团磷火包裹着一个穿白衣女孩的身影,女孩的周身,撑起一道避雨的屏障,像一座孤岛,这座孤岛,又像是觅食的年幼白狐迈着她的小脚缓缓移动着。他看见了,是那个女孩在敲门。她着急地敲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开门,她便看上去有些失望,转身离开。在郝树合上窗的那一刻,她有心灵感应般,身子顿了顿,似乎想要回头,但终是没这样做。
郝树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眼皮跳动了两下睁开了。天蒙蒙亮,安檀香心魂未定的目光凝视着他,他的右边胳膊上,还有被妻子指尖掐疼的触感。
他的梦,也结束了。
07.
昨日买的蔬菜和水果,一夜过后,色泽全都不鲜亮了,闻起来还有股怪味。安檀香将那些食物从冰箱里拿出来扔掉,提着菜篮子出门买菜去了。
安檀香出门没多久,郝静敏便来了。
她给郝树带来了自己在家做的腌菜,又炖了锅酸菜汤。她穿着碎花裙,碎花的袖套和绣花的布鞋,这才是小镇上的女人最常见的打扮。她记得,郝树从小便爱吃她做的汤和腌菜,不知现在,还吃不吃得惯家乡的口味。
“姐,你说这间破宅里,真的有鬼么?”郝树夹了两筷子菜,放下碗问郝静敏。
“鬼怪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还有人称之为幻觉呢。”
“你是说,我们都出现幻觉了?我和安檀香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噩梦,我们同时听见外面没人,却响起的敲门声,还有我们第一夜来到这里,过完夜浑身像是被人殴打过后的疼痛,这一切,通通都是幻觉么?”
郝静敏若有所思地看着郝树,她拉起郝树的手说:“弟弟,走,我们上三炷香去。”
“上香做什么,”郝树好笑地问,“驱赶宅子里的鬼么?”
“不。只为祈求一份心安。”
跟在姐姐的身后,那便是心安。
即使好多年未见,郝树也能放心大胆地,将心交付于姐姐。
黄昏时分,金色的太阳是如此高贵,总叫人心无杂念地沉浸于春光里,每一片叶都散发着熟悉的气息,使人感到幸福和依恋。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他的破布书包的带子像朽木一样断掉了,放学后同学看见他抓着这样的单肩包,假装斜挎在腰上,两只手捂着那两节断带,纷纷嘲笑他家贫这件事,是郝静敏上前赶跑了那些嘲笑他的同学,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回家,帮他缝补书包。
回破宅后,安檀香问郝树:“我看见你跟着郝静敏出门去了。她带你去做什么了?”
郝树答:“上了三炷香。”
“上香做什么,驱鬼么?”
“姐姐说,她想祈求一份心安。”
“鬼就是她招来的,”安檀香扬起声音道,“她都不替我们祈祷,你还叫她姐姐呢。”
“檀香,郝静敏并不是坏人,她没你想象中那么可怕。你可以试着去接近她,她人很好的。
“我……那还是算了吧。”
“她是我姐姐。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哈哈,喜欢,你别多想啊。”
“喜欢就好。下次见了,记得改口叫她一声姐姐啊。”
08.
夜幕时分,幻觉再次来临。
安檀香正在给土豆削皮,“希仁”穿着她脏脏破破的小白裙出现了。安檀香果断放下刀,她知道武器对那玩意儿没用。
她从厨房跑到客厅,大喊着丈夫的名字,丈夫不在屋子里,她便跑出门去,前方道路延伸,看不见尽头,她就一直朝前奔跑。但“希仁”的脚步太快,逼得她停下脚步,实在是跑不动了。
周围的天,不再是寒夜,而以黎明呈现。
在晨曦之下,她终于看清那个“女孩”的“脸”。她面容清秀端庄,穿的不是这个季节的冬衣,而是短袖。“希仁”节节后退,她脸上写着恐惧。她在害怕什么?
安檀香转过头,看见还有一人追来,“希仁”被那个人逼得走向悬崖,手抓住了悬崖边的一颗及膝的野草。
希仁的手和膝盖都有伤痕,但那个少年还不打算放过她。她的手指,被她的哥哥一根根掰开,然后,那双大手将希仁往悬崖下推。
怜惜,震惊,愤怒……安檀香瞪大双眼,泪水不自觉从眼眶中滚落。
“希仁。”
“弟妹,回来。前面是悬崖。”郝敏静打着手电,急匆匆赶来,对安檀香大喊道。
刚才还是黎明的天,瞬间被黑夜吞没。今夜乌云蔽日,看不见月光,山上唯一的光,便来自郝静敏手里的手电。方才,安檀香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悬崖边的“希仁”身上,她去抓郭思年的脚踝,想拽着他的脚把两人都往回拉,但她的手竟穿过了郭思年的鞋子。她目测悬崖离自己还有十步远。但是再定神一看,悬崖竟就在自己的脚下。
郝静敏朝安檀香奔去,朝她伸出手,想将陷入“幻觉”中的她给拉回来,但是没有拉到。安檀香和郝静敏一齐从悬崖边,失足坠了下去。不过还好,安檀香的衣角被悬崖边的枝叶挂了一下,枝叶被折断了,但她也得到了一下缓冲的机会。两个女人被被山下的伐木工发现。郝静敏已气绝身亡,安檀香仍有一息尚存。伐木工赶忙联系了附近的医院。在救护车上,安檀香听见丈夫郝树的痛哭流涕声:“小安,你怎么这么傻,好好在家待着不好么,怎么会去那个鬼地方?”
安檀香没有力气回答郝树的问题,只是看了眼一旁的手机,手机屏已经被摔得稀碎,手机却还亮着。
屏保里,是他们二人在破宅前的合影,她就一直盯着那合影,像是在回忆什么。她看到,往昔两个人的温暖的岁月在记忆中蔓延,泪水不觉间打湿了她半面美丽的红妆和棕色柔软的卷发。郝树以为,安檀香不想看那张照片,他将手机给关了:“小安,我答应你,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这儿。”
安檀香却摇摇头,她气若游丝道:“老公,我们回家去。我不想死在医院。”
听完她的话,郝树的嘴唇一直在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耳根子清净了,什么也听不见。安檀香在郝树的悔恨与自责的泪雨中,闭上了双眼。天长地久无有穷时的混沌,像棉被一样将她的意识覆盖。她看见一张床,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那里经历着一场生死之痛。那张苍白扭曲的脸,细细来品是好看的,而且不难辨认。她就是多年前,还未出半缕生白发的少妇郝静敏,她表情痛不欲生地捂着肚子躺在床上,若此时她不是位孕妇,可以翻滚折腾,她一定早就在地上打滚,而现在,唯有一声声疼痛的呻吟。
第一年
“那个女人生了个女娃,坐什么月子?多喝点稀白粥下地干活儿倒是应紧。”
“这样真的好么?”郝静敏的丈夫看着母亲。初为人父的他,还需得到母亲的诸多指点。
“有什么不好,咱家又不欠她的。待她醒了,让她自己熬粥喝吧。”
第二年
“妈,静敏她都这样了,不送她去医院么?”
郝静敏的婆婆看着篮子里的女孩,对儿子语重心长道:“傻宝儿,你懂什么。”
四年后
“大宝,你快去看看咱家的三个闺女吧。”
“你这个疯女人。儿子都没有,哪里来的什么闺女。我警告你,别瞎闹啊。”
“呵呵,大女儿都三岁了,还不会叫爹呢。”
安檀香不明白自己脑海中会有这些记忆,这明明不是她所经历过的事情。
她又听见了。她听见郝树悲戚的哭声,他正在一声声唤她,她也想睁开双眼,对他笑道:“傻瓜,哭什么,命运不过是对我们开了场玩笑。现在好了,我啥事儿没有。你的老婆,你的安檀香回来了。老公咱们回家,好不好,嘻嘻。”
但是,在她睁眼之前,她看见郝静敏向她走来,她睁着一双红肿的眼,她浮肿着一张发紫的脸,脸上写满哀怨。郝静敏的声音,从她的天灵盖上飘来:“安檀香,你知道么,我不想死。我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此生唯一的遗憾,我最痛苦的经历,那些最幸福的时光,我美丽健康的孩子……”
09.
手术过后,安檀香迟迟未醒。
一位医生告诉郝树,安檀香挣扎在生死边缘,她自己的求生意识,远大过于药物的加持。
郝树拉过妻子冰凉的手,强忍着泪,声音哽咽道:“小安,我们约定过,要白头偕老,要一生一世。你不肯睁眼,是在怪我,怪我不该带你来,怪我不好,对不对。我知道,你从悬崖上摔下去的那一刻,一定很恨我,你想破口大骂对不对?小安,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你睁开眼啊……”
郝树说了半天,终于累了,倦了,趴在洁白的病床边,皱着眉,睡着了。郝树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就睡在这张床边,被一个声音给唤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头,见到了安檀香。不知她何时醒的,总之她梨花带雨伤情地望着自己,说,她是来与自己告别的。郝树不问她缘由,紧抓住她的手不放,说什么也不让她走。安檀香也不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她坐回去,依偎在郝树的左侧,万分不舍道:“最后一夜,我只能陪你最后一夜。”
病床上的女人,终于动了动手指。
到了第六日夜,这个女人睁开眼,她脱离梦魇回到现实的第一句话是:“还我女儿。”随后,她起身捂住嘴,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但脸上,没有写着要庆祝的意思,她目光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发现郝树在一旁睡着了,周围没人盯着,才发出长叹一声,眼里渐涌出泪光,变得悲伤而深邃。
之前,头发是大波浪卷的,可她现在不会。回到破宅以后,她唯有茫茫然坐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手里徒劳地握着那根卷发棒。
她穿着那双跟长八厘米的红色高跟鞋,似幼童学步般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拿起放在门口的蕾丝花边雨伞。整个人从衣到伞,都散发出优雅的栀子花芬芳。
她会记得那个女人,也会记得坠崖那日离去的自己。
她身体逐渐康复,感情问题却越来越糟,最后,她与郝树因感情不和,办了离婚手续。但是,郝树没回城里,而是去了悬崖边殉情。
也许在郝树的心里,这样,他就能永远守住自己对安檀香的爱了。
真是个愚蠢的弟弟。
桌上的日记被风吹开,那不知是哪一页。总之,文字匍匐在那本日记中间的位置。她走过去捧起日记,看着上面只有两行如同山茶花凋零的文字。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伴着冷冽的寒风,仿佛一切,都在幻梦中。
她放下日记,风呼呼地吹过,日记本哗啦啦被风吹得翻腾不息。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嘴角牵起一抹笑,带着温柔与愧疚,跌入一场“幻梦”,她终于看见那个“小女孩”不再哭泣,她抱着玩具,望着自己破涕为笑……
“亲爱的希仁,你也要走了吗?”
“这些年真是抱歉了。谢谢你来同我告别。”
她抬起自己满是伤痕的那双手,以这样孤独的姿态,接收暗夜中的暖意,做出轻轻拥人入怀的姿态,拥抱那,只有她才能看见的微弱磷光。
10.
一个月后
中介又带人来了。
这次来的,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她们从另一座城的小镇上来,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她躺在院子的躺椅上,她掖了掖毯子,口中吟唱着童谣。天已经回暖了,但她只觉得腿骨湿寒,疼得不行。听到院子外的谈笑声,她停止了哼唱。
她走到屋外,向这对闺蜜打招呼。
“姐姐,这宅子确定要这么便宜租哦?那我们可以住多久?”
“是的,”她回答道,“我走以后,便没人理这套房子了。你们想住多久,便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