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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小的身影推开木门走了出来。
四周是一片厚重的寂静。
他理了理身上玄色的短衣,却不小心在衣襟处沾上了一点粘稠的红。
“啧。”深不见底的眼睛嫌弃地看了看被染脏的手——那是一双与他凛冽的双眼完全不相配的绵软的小手。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暗红色的大门前,从微开的门缝中悄无声息地蹿了出去。
在这墨色的夜中,他毫不费力地融入其中。
天上星光黯淡。
一只通体漆黑的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口中叼着一个锦袋,上面隐约用银线绣着“咎”的字样。他伸出雪白的小手,接过锦袋。黑猫莹绿色瞳一闪,随即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打开锦袋,两指从袋中夹出了一张纸条。漆黑的双眼漫不经心地扫过上面的寥寥字迹,随即从袋中又掏出一个火折子,将锦袋连同纸条一同燃成了灰烬。
火光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他罕见地皱了皱眉,摘下了脸上小巧的金丝面具。
“麻烦。”
面具下的脸,小巧而精致,雪白的两颊上沾了一点暗红的痕迹。
“当啷”一声,面具被扔在了不远处的灌木中,不见踪影。
远处隐约传来了脚步声。
他却是放下了全身的戒备,快速走到路旁,解开衣带,带着光泽的布料簌簌落到地上,露出里面雪白的麻布中衣。他将那团布料踢开,单手散开了发冠,仅留下一条漆黑发带;又捧起一把土,在身上各处拍了一些。待他停下动作,脚步声已经到了不远处的转角。
“呀——”一声轻轻地惊呼,带着一些白气,撕开了寒冷而寂静的夜。
“哪里来的小屁孩儿,穿那么少,定那儿干嘛呢……”一道高挑的身影向他走来。在经过那扇大门时,他转头看了一眼,看到了门缝中倒了一地的尸体。在寒冷的空气中,星点的血迹早已凝结。
那道身影却只是顿了一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便又转向他。
“跟我走吧,小东西。”身影低下头,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
他仰起脸,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一晃而过的萧杀。
“嗯。”稚气的童声回应着。
在初冬的月光下,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消失在了红砖墙的转角。
将那扇暗红色的大门抛在了身后。
……
……
敬天九十六年,边疆的一个小国发生起兵,随后对中原辰微王朝发起进攻。
敬天九十七年,辰微护国大将许暮叛变。
敬天九十九年,历经三年战乱,辰微灭国,新帝上位,定悯生为国名,改国号为“天福”。
天福元年,前朝护国大将军被赋“天福将军”称号,封地三城。
……
天福四年,冬。
某日,公鸡迎着毫无暖意的阳光,嘶哑地啼鸣。街坊间人们打着哈欠开始了又一天庸碌的生活。
在各大城楼,有布告悄无声息地张贴在了墙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天福将军府灭门啦——”茶馆小二、商贩、妇女、不谙世事的幼童,朝堂里大小官员都在谈论着。
这个消息,轰动了大约五六日。
茶馆里说书的站在高台上,别的也不讲了,就专讲这事儿。
“那天清晨啊,啧啧啧,不得了,一个巡夜的小官经过那天福将军府大门,正打哈哈呢,突然看到那门口两行守卫都躺在那儿。嘶——他正纳闷儿呢,就走到那跟前,一看——嚯,一个个都蹬着眼睛,怎么啦?死咯!……那一家老小,从天福大将军,他那妻室,几个儿子,到底下的老管家、仆役、侍女,统统一个不剩,在那天晚上,悄无声息地被人一抹脖子,嘿,全没咯!”
底下就有人问了,“那凶手抓着了没?”“就是,杀了那么多人,总不可能一点儿踪迹没留下吧?”
那说书的挠挠稀疏的头发,“唉,这就说到点子上了。说是那天晚上死了那么多人,本该闹出很大动静,但……”他意味不明地停了下来,等下面坐的人都不耐烦地催了,他才压低声音说:“那天晚上,将军府附近的人家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那一家老小连点儿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上上下下全静悄悄没在了床榻上。再说那一众侍卫,哪个不是身手绝佳,统统倒在地上,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掏!那现场干净的——找不着一点凶手的痕迹,那官衙前前后后派了几批人查,连点头发丝儿都没找到咧!”
底下又是一片骚动,“嘶——那真的是渗人。”“要我说,这就是那鬼魂上门索命!”“切,哪有那么玄乎,我猜啊,是那府里自己人动的手,最后畏罪自杀……”“啊哟,可怕可怕,最近晚上都甭出门了哟……”
……
茶馆角落里一张小桌子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安安静静,和周围的喧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店小二在那儿听得入迷,这时候突然想起来干活儿,跑过来问道:“客官,来点什么?
“两碗白粥,两个馒头,一碟腌菜。”
小二上下打量了一下那点单人的行头,一身灰扑扑的麻布衫,原本大抵是白色,现在已经脏地看不出来了,还有些粗糙的针脚;头发拿一根布条绑着,下巴上胡茬还没剃干净。这人二十几岁的模样,长得本该是十分英气,奈何那一身穷酸样儿和一脸吊儿郎当,把那好模样抵消了个尽。倒是他对面那小孩儿,四五岁的样子,长得十分精致,一双上挑的大眼睛乌亮亮的,一头乌黑的长发低束着,都快垂到地上了,也不晓得怎么长那么长的。
小二收回目光,转头对着后厨喊了话,便又去忙活了。
那青年对着对面眯了眯眼睛,看着那小孩儿安安静静,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觉着好玩儿。“嘿,自从前天晚上捡着你这么个玩意儿,你还一句话没说过呢。”小孩儿眨了眨眼睛,看起来还是不打算说话。“啧,那我先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唤你嘞。你叫什么啊?我总不能一直‘小屁孩儿’‘小玩意儿’地叫吧。”说罢,他斜着眼盯着那双乌黑的眼睛。那小孩儿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青年又忍不住要开口时,小孩儿的嘴动了。
“来。”
“蛤?”青年没听懂,“来?来什么?”
看到对面又没了声儿,青年抓了抓头发,随后恍然道,“哦,你说你的名字叫‘来’?就这一个字儿啊?害,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儿吗,害我想老半天。行吧,那我今后就唤你……来?不行,一个字有点怪。额,那要不,阿来?”
小孩儿面色一时间有些古怪,但一闪即逝,没说什么。
青年看他默认了,便笑了一下,煞有介事地伸出一只手,跨过大半张木桌,一本正经道:
“咳咳,正式认识一下,我叫桑田,你这么叫我就行。是个穷画家,没啥名头,凑合着过日子。幸会,阿来。”
阿来顿了顿,也伸出一只手,有些吃力地碰了碰桑田的大手。
“幸会。”他轻声说,脸上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
他们在这个小小的茶馆里,仿佛达成了一个默契的共识。
相识到此处,便已足够。
“客官,您的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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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生国有一支国主亲自管辖的刺客队伍。这只队伍十分神秘,知道它存在的人寥寥无几。
关于这支队伍的诞生,有一个传言。
传说,在当今国主还在边疆安然度日时,有一天晚上,他仰头看了一眼星空,发现群星中有两颗星格外的显眼。
一颗是紫微星,一颗是血色孤星。
真正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就是从那天开始,国主开始筹备兵力。他的军队人数仅有几百人,远比不上中原当时几十万兵力。但是,仿佛真有上天助力,他就这样成功杀进了中原,还不知用什么方法,拉拢了当时的护国将军,从此毫无阻力,一举杀入国都。
紫微星移。
在他称帝那天,晚上起了前所未有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那浓雾久久不散。而就在那天午夜,天空中孤星大亮。
随后的事,便是只有国主本人才知晓的。
……
“真神奇啊,我在殿中歇息,你就那么走了进来。侍卫仆从都睡了过去,你走到我跟前,一身血红的长袍,看起来四五岁的年纪,那眼神却如同深渊一般,冰冷而深不见底。”
国主坐在皇宫花园的长椅上,抚摸着怀里黑漆漆的猫,仰头看着满天星辰。
“你就那么冷冷地对我说:‘我来助你,满天星辰所旨。如若你不信我,便给我取个名字罢。’我看着那浓雾,没多思索,脑子里就蹦出来一个名字,‘既然你是雾中所来,便唤作‘雾来’罢。’”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闵辰生,我今日来,是因为我应该来。或者说,我不得不来。”他站在仰视着宫殿中的闵辰生,却仿佛俯视着世间的一切。
“你为我定了名字,我就会服从于你。如果你不放我走,我便永生永世臣服于紫微。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如若非有姓氏一说,我姓咎。”
……
咎者,灾祸也。
能驱使灾祸为己用者,紫微也。
咎祸人间,而助紫微。
传闻,在行军时,闵辰生率领的军队,后头一直跟着一个幼童,一身红衣,一面金丝面具将他整张脸都遮了起来。但是,叛军攻入国都后,他就消失了。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天福元年起,闵辰生从边疆带出来,战后幸存的百余人,一个接一个,尽数死亡。
那支传闻中的刺客队伍,从始至终,只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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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田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一点阿来与他生活的第一天就发现了。
桑田是个写意派画家。
当时的画家,若画山水便是奇山秀水。桑田不,他爱画门前的石头、叶尖的霜露。他说,世间山水太大。
当时的画家,画人物肖像的也是不少。而桑田,他画人从不画双目。他道,人的双眼太玄妙。
而他画的最多的,是花。
桑田那幢茅草屋里,大大小小,贴了好几幅花——都是同一种花。
阿来在看这几幅画时,桑田说,那是绣球花。
听说过画荷花的,画梅花的,有不少画菊花、兰花的。
就是没见过画绣球花的。
无怪乎桑田的画没人买。
而桑田也不喜欢一直呆在房里作画。他一天十二个时辰,能有一半时间在家就算好的了。
桑田领着阿来,天天不是逛街市,就是看花船。一天走下来,也不定时吃饭,走到哪而,看到想吃的,便买来吃。
阿来疑惑过,他明明没几个钱,却在买零嘴方面无比阔绰。他们一起生活了不过半月,这城中出名的不出名的小吃被他们吃了个遍。
到了晚上,桑田会点起微弱的油灯,他提笔随意画点东西——一般都是他们当天看到的人和事,然后,像是每天必做的任务一般,他会画一幅绣球花。
画完了,他就和阿来铺张草席子,囫囵睡上一觉。
桑田对阿来说,自从把他捡回了家,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沉。不像以前,总是睡不踏实。
阿来想,那当然,那安眠草我好不容易混在草席里的。
桑田不知道,每天晚上,阿来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幕中。
他要找一个人。找到他,杀了他。
他那天灭天福将军府的门的时候,就发现,少了一个人。
那张闵天辰给他的名单上,虽然没有具体的名字,但是清清楚楚地写着,许暮有三个儿子。
他那天晚上杀了两个。
其中那个最小的儿子,好像是在闵天辰登上帝位后,就被许家除名了,至今不知所踪。
闵天辰说,凡知情者死。
如今大概也只剩他一个了吧。
但是国主明里暗里派了那么多人找他,始终找不到。
于是,他就让外表是个孩童的雾来,潜伏在市井中,找到这个许少将军。
于是那天,他便装成一个普通的孩童,准备开始潜伏。
而似乎天助他也,他就那般顺利地住进了桑田的家。
他当然怀疑过,也调查过,但是桑田这个人,好像确确实实,只是一个穷画家,或许因为睡不踏实还喜欢闲逛,那天就逛到了将军府;因为怕惹上麻烦,或是夜色太深根本没看见,就没有管许家灭门一事。
或许,只是因为一个人太孤单,所以顺手捡走了雾来。
雾来就这样找了整整两个月,还是没有这人的踪影。他曾经怀疑,这位少将军已经死了。
但是闵天辰说,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雾来并不知道缘由,但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在这一代紫微星易主之前,服从他。
雾来跟着桑田每天闲逛,甚至跟着桑田一起过了个年。过完年,便是春天了。
大年初二那天,桑田问阿来,想不想出门游玩一遭。这倒和雾来的想法不谋而合,正好他已差不多将国都找了个遍,正想去城外找找看。
于是,他们便出发了。
他们走过了名山大川,逛过了各地街市,吃遍了各地的小吃,几乎把全国各地都逛了个遍。
在此期间,闵天辰又给他送来一个锦囊。锦囊里的纸条上,大意是催他快些完成任务。
雾来也知道,这次的任务,他做的太久了。
他们最后到的一个地方,是江南的一个小城。桑田租了一艘船,至此,他们身上的银两彻底用完了。
桑田说,坐着这艘船,走完这最后一个地方,我们就回家。
雾来应着,心里想,等回到国都,他就向闵天辰报告,许少将军此人,国内再无踪迹。
桑田头上戴了顶草帽,划着船。雾来托着肉乎乎的脸颊,看着周围的景色缓缓向后退去。
到了这条河的中间一段,桑田突然从行囊中拿出一套画具。
他对阿来说,“这儿的景色挺美的,我突然想画下来。”
阿来投给他一个迷惑的眼神。
桑田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怔愣了一瞬,轻轻地说:“等回家后,我可能就要离开了。”
雾来听懂了。正合我意,他想,我也要走了。
桑田问阿来:“跟我在一块儿的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开心吗?”
阿来没有回答。他从来到这世间开始,就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为“情感”的东西。但是,雾来心想,这大概是我度过的最轻松的一段日子。毕竟,我已经快要半年没有飞檐走壁,四处杀人了。
船行的后半段,便是一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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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阿来……阿来?”
雾来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有些懵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了国都,回到了桑田的茅草屋里。
“已经是夏天了啊。”桑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雾来向上看去,发现桑田正定定地看着他。
他从未感受过人世间的情感。但那一瞬间,他在桑田的眼睛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从前,桑田给人的感觉,总是有一些沧桑,有一些迷茫,甚至有些许的……着急。
他们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桑田先开了口。
“我带你去院子里看看吧。”
桑田牵起雾来的小手,带着他走向茅草屋那片小小的后院。阿来突然想起来,他以前问过桑田,这片土地是拿来干什么的。当时,桑田用手摸摸下巴上的胡茬,随后直接把阿来举了起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到了夏天,你就知道了。”
也就是那时,阿来突然发现,桑田的眼睛,瞳色很浅,会让人想到初夏的阳光。他没来由地想,这个人的眼睛,很漂亮。
桑田走向后院,神秘兮兮地用手捂住了阿来的眼睛。“噗哈哈,你睫毛真长啊小东西。”桑田干燥的手覆在阿来眼睛上,阿来的睫毛扑闪了几下,扫过桑田的手掌心。桑田的手,很暖,带着夏天的温度。
“好了……当啷啷当,看吧!”
阿来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他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随后看到了让他此后纵使又看到了许多美景,还是生生世世无法忘却的景象——
那是一院的绣球花。
“用唇脂和柔蓝晕染,用扶光作底色。最后,用风入松画叶。”阿来的身后,桑田喃喃道。“梦觉风入松,元知万事空,余情残醉,醒来——了无痕……”
阿来的背后突然被人轻轻推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到桑田轻笑着说:“果然,你还是和冬日更相配。绣球花于你,太……算了,先说正事。”桑田矮下身,坐在绣球花从中,正好可以微微仰视阿来。“小东西……我希望,不,我祈求你能给我一炷香的时间,让我把一个很短、很无趣的故事讲完。”阿来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青年,觉得今天的他有哪里不大一样。桑田抬起头转头,近乎饥渴地看着四周花团锦簇。
一阵初夏的风掠过,阿来发现,今天桑田把胡茬剃干净了,还换了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藏青色长衣。也许就是这些不一样了吧,阿来想。
桑田说:“我希望,接下来的这个故事,你能耐心地听完。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听。但是,就算是看在这半年的情分上……唉,算了”青年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却是如同少年般明媚轻松。
在阿来对面,大约可以放一张酒桌的距离处,青年懒懒地伸出手。他用很轻很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
“初次见面,正式认识一下,我叫桑田,以前叫许桑田,前许家小少将军。”
雾来的瞳孔骤缩。
……
我叫许桑田,二十三岁,是辰微护国大将军的小儿子。
而我的故事的开端,在我十六岁那年。
那一年,边疆开始进攻辰微国。我的父亲,威名在外的护国将军,奉旨出征。我和我的两个兄长随同出征。
当时的我,少年气盛,一腔热血,满心想的是策马飞驰,铲除外贼,在沙场上挥洒鲜血,保卫我们的国民。
但是,我并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出征的第一年,我们统共没打几回仗。我想,是时机未到。
可是,第二年,父亲突然把我们三个儿子召到他的营帐中。他说,我们叛依敌军了。
那一刻,我的脑中“嗡”的一声,随后父亲说的话,便再记不清了。但是后来隐约想起来,大概是和我们祖上传下来的“星辰”之说有关。
后来的那两年,我浑浑噩噩,几乎不记得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只记得,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枪刀之拼,只是我们单方面的屠杀。
我们,护国将军带领着护国军,屠杀自己的国民。
我骑在战马上,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看着大军攻破一道又一道城门。我们快杀到国都时,经过了一个江南的小城。城里的居民并没有反抗,但是父亲还是下令——“杀。”我和战友们机械地将长枪刺入一个个温热的胸膛,看着滚烫的鲜血洒到地面上,渐渐渗透到地下。城里居民都藏到房子或地下室里,没来得及藏或是没地方藏的都被我们杀了。我好像杀了很多很多人,直到——
“田……儿?”
我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被我用一柄长枪贯穿的那个人。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起来她是谁,但是紧接着——
“当啷——”
金属碰地的声音。
我认得她。她是一个花农,是我十岁前的奶娘。
她被我杀死的时候,手里还抱着一捧绣球花。
后来我听别人说,其他人告诉她护国军叛了,她一直不信,一直念叨着:“田儿上战场了,老天保佑,保佑田儿,佛祖保佑……”叛军要入城了,她还是死咬着不信,不信护国军会叛。她去自己的院子里采了一大捧绣球花,就那么抱着站在窗口,找她的田儿。
最后,她找到了。她亲眼看到了她的田儿杀了自己的国民,但是她不死心。她抱着花跑出了门,然而她正准备叫住我,我就头也不转地将她杀死了。
鲜血溅满了绣球花。
这是我才发现,现在已经初夏了。
身边马蹄声不绝,我的马被簇拥着往国都方向走去。我挣扎着下了马,但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行尸走肉般往回走,仿佛是想找到那捧绣球花。
又仿佛不只是想找回那捧绣球花。
身后好像有人在叫我。我不想回应。
身边马蹄声渐渐小了,但扬起的尘土久久散不去。
我看到了那捧花。已经被踩碎了。
我故意不去看它边上的那个人。因为我知道,那个人的心也碎了。
我踩碎的。
如果那时我掉头就走,或许我也不会苟活到现在。
鬼使神差的,我继续往前走。
于是,我遇到了你。
或许,阿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记得你。我从那天在那个转角看到你,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不是我记性好,也不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难以忘怀的故事。
只是,我看到了你的眼睛。
像万丈深渊,像没有星辰的夜空,像一潭死水。
但是,无论哪种比喻,都比不过我对那双眼睛的第一印象:干净。
太干净了。
你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袍,走在初夏里,却让人感受到了凛冽。
之后,我去向别人打听,所有人要么不知道要么不愿说。后来,父亲在这三年里第二次找了我。
他看着我僵硬的表情,叹了口气。他说,他也不想叛。他说,他有苦衷。他说,很抱歉。
最后他告诉我,你是咎。
那时我才知道,我们家在进入朝堂之前,一直以占星为生。我们的祖先一代代传下来了一条铁律:不论我们身在何处,身司何职,每一代家主都必须按星辰的旨意行事。
我问父亲,星辰的旨意来自何处。
父亲说,不知道,不要问,不可说。
我问父亲,是星辰让我们叛的吗。
父亲说,不是。
他不再多说,我便转身走出营帐。
在门口,父亲突然叫住我,我没有回头,他只说了一句话:
“咎,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事物了吧。”
我们杀进了国都。新帝上位。
父亲成为了有着新称谓的大将军。
那一天,我带着一支画笔,一套麻布衣,离开了许家。
我定居在了离许家不远的一条街上,画些画谋生。
我从不画名山大川,因为那是我曾经抛弃过的国土。
我从不画眼睛,因为自从我看见了你的眼睛,便觉得世上其他人的眼睛都如此浑浊。
我画了很多绣球花,因为我不想忘记我经历的那三年。
我和本家,三年从未联系。我隐没在市井中,我的演技够好,从没有人发现我是谁。
或者说,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许家小少将军,只是庄周一梦。
第四年,我在门口发现了一封信。信里有一个时间,还说让我这个时间到许家附近散散步。我去了,你知道。
当我看到你,看到门里的尸体时,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也知道,我应该用最后的时间干什么。
我领走了你。我带你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我希望,你是咎,也不要只是咎。
保持你的干净,但是你应该自己选择晕染在上面的颜色。
哦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安神草我已经用了三年,对我早就没有用了。
这半年,我睡得很踏实,是因为心中有事放下了。
不知不觉,又说多了。
我只想说,有你相伴的这半年,以“带你去看看这世间”为借口,我自己也享受了最轻松的半年时光——即使这是最后的时光。
幸会……
“幸会,阿来。”青年的笑容如同初夏般明亮,在雾来的眼中明亮得有些刺眼。
“我听完了。”雾来轻轻说,声音一如初见时那般清澈。
手起刀落。
雾来走出那幢茅草屋,没有回头。
在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转角时,他用很小很小,小到他自己都险些听不见的声音说:
“幸会,桑田。”
夕阳下,他的影子好像拉长了一些。
那天的绣球花,染上了鲜艳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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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雾来静静地说。
朝堂之上,闵天辰凝视着他。
“假如我不让你走,你就走不了。”闵天辰说。
雾来:“按理来说,是的。”
“我同意了,”闵天辰说,“你走吧。”
雾来点点头,便转身走向宏伟的宫门。
“不问问为什么我那么容易就答应了?”身后的殿堂里传来一句问话。
雾来顿了顿,随即道:“没必要。”
他的周身凭空升起一片雾,还是那样浓,却不再厚重。仔细看,那白雾中隐约还有一缕淡淡的绿。
很久一后,他才知道,那种绿,叫“风入松”。
那是初夏独有的颜色。
一天前。
一道藏青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国主殿,
他拿出一只笔,在一张烫金的纸上写下两行字,最后将笔折断,沾着血在纸的最后盖下了一个小小的章。
闵天辰看着那个印章,微微睁大了眼睛。
殿上那人,是当年传奇一般的占星天才。据说,只要看一眼星空,不用计算,就能窥破天机。
但他十岁的测试之后,就再没有用过占星之术。
从始至终,他对殿堂上的国主没说一句话。
他翩然离去,留下一张普普通通的纸。
上面写着:“如若雾来要走,不得有任何阻拦,违者,此星陨落,不得再生。”
落款:“星辰在上 第五十七代家主令 许桑田”
……
国都郊外,新开了一家寺庙。看外观,似乎是个佛寺。
寺庙很小,一开始只有一个门前的扫地童子。说是扫地童子,但他也没有剃发。一头乌黑的头发堪堪到肩,用一根破布条束了起来。
后来有一天,经过了几个和尚。他们原来的寺庙被拆了,只好另觅一处安身。
其中一人抬头,轻声念出牌匾上的题字:
“沧海寺。”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那扫地童子开门看着来客,他的眼睛如同深渊一般,深不见底,却干净澄澈。
几个和尚踏进门,问道:“这里的住持是哪位?”
童子答:“没有住持。”
几个和尚面面相觑,再问:“小施主,唤作什么啊?”
那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男孩抬起头,轻轻说:“勿来。”
喃喃的,仿佛是对谁说的话。
勿来,非永世不来。
待我走一遍这世间,能看懂你的眼睛时,我会去找你。
……
-番外+引子-
千年后。
“咔哒”一声,防盗门被带上,紧接着是脱鞋和书包落地的声音。
客厅沙发上,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对着电视抽抽搭搭。
“喂喂不至于吧,看个电视剧有必要吗。”男孩声音从门口传来。
“回来……嗝…….啦。”沙发上的青年转过头,半长的黑发随意地扎在脑后。
男孩走到沙发后,“什么嘛,就这种无脑言情剧你都能看哭,我真的是无语了。”
“你懂什么!你看……嗝……女主为了男主,嗝,孤身一人与世人对抗,呜呜呜太感动了!”
“得了吧,那你上次看西游记看哭又怎么说。”
“那是感天动地的羁绊!!!”
“行行行,瞧你多愁善感的。你说你自己活了好几千年了,不是说活的久了就能看透点吗,我看你是越活越多愁善感,整天在那儿伤春悲秋。”男孩一摊手,从书包里拿出作业。
青年抽着餐巾纸,擦着眼泪,斜眼看了一眼男孩,“你不懂啊,只有看过体味过啊,才会明白,这人间七情,有多珍贵……”
“叮铃铃——”门口电话响了,男孩跳起来,接起电话:“喂?谁啊?”
“额,您好,请问这边是沧海心理研究所吗?”
“是的是的,等一下哈。”男孩转头叫道,“别神叨叨啦,有客人找你。”
青年站起来,接过电话:“喂您好,这边是沧海心理研究所,有什么需要吗?”
“您好您好,我今天看到你们的广告,你们这边好像还可以研究,额,星象一类的东西?”
青年正色,从电话旁撕下一张便签,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如果是这类问题,如果方便的话最好是当面聊。这样,后天下午有时间吗?”
“有的有的。”
“那姓名和电话留一下。”
“电话是130xxxxxxxxx,我叫离明。”
“好嘞!我姓昝,名方来。名片和地址我会短信发你。后天见!”
男孩走过来,“怎么,又要我来应付啊,后天下午我约了同学诶。”
昝方来:“先了解一下情况嘛,说不定像前几次那样是遇到算命的瞎说了几句就过来咨询,这种我还是能应付的……话说,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男孩顿时有些支支吾吾,递给昝方来一本记事本,上面有几行红字。
昝方来看了一眼红字,用危险的眼神看着男孩:“桑小田——你又上课画画!这回又画的什么?嗯?这都第几次了?”
“主要老师讲的课太无聊了嘛,我又没有影响其他人……”
“还顶嘴?”
“我说得是实话呀,反正我都会了。”
“桑,小,田!”
……
……
摊开的课本上,有一幅用水笔画的画。粗看之下,那应该是一幅山水画,画面中央有一艘小船。隐约两个人影,一高一矮,静止在画面中,仿佛穿越了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