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镜花
一
太阳有些刺眼,你不能挑战它,金针密阳无处不在,它把右边的樟冠半影描在移动的车窗上。眯眼看,烈阳透过玻璃折射出七彩的光,绿椅背上斜画着栏杆和窗棂方框影,短发男子坐在椅上,夸张并扩大成冬瓜形的头颈部黑影,投射于右前椅背。我有些燥热,心里混乱不堪,这是不能“消灭”的,像等风一样静待情绪之河流过。
公汽投在马路和铁栏栅上的黑影很胖很萌,似一个可爱的梯形墨影,上面和下面剪了许多窗口,似剪纸与皮影戏的混合物。
昨日的聚会恍若隔世,一场水月镜花的梦。心中无词,只有以陈词滥调引出细腻如画的感触,画出一点梦的影录。如果只是一场记录,还无法还原当时的情景和触动,它会洇消在抒情的华姿中。
能见到弯弯纯属偶然,同城吴文友请我做陪,与从外地来的她交流一下。星期六我上班,跟同事换班,才欣然答应聚会。本来不想去,但对会唱戏的人感到好奇,弯弯在论坛上扮戏的用户头像吸引了我,她的手往外翻,靠近脸腮,像是谛听,好似在说你们来啊,我在这儿呢,脸上粉墨登场的微笑,似有一丝戏谑之态,好似在说,你们说吧,我自走我独行路。欢迎和婉拒的姿态竟都在这一个程式化的动作上,戏曲之妙就在此,一开一合之间似内蕴精微奥义,让人回味无穷。
我是个木鱼脑袋,没有一点艺术细胞,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平时看文艺节目也少,更不知弯弯是网络名人,在翻看其网络文章时发现附有许多做节目的截图,感到有些奇怪,印象中她是演员,模特,唱戏曲的,也就先入为主地把她的文字匆匆浏览过去,以为不过是艺人写的文章…。其实弯弯的小说故事性很强,人物如同戏曲角色般塑造得真实,很能吸引人看下去,也许是得力于她的戏曲功底,我未写过小说,只读过一点她的作品,有些大概的印象,不敢妄加评论。我不懂戏,但对戏本上的词感兴趣,认为比中国当代的小说写得美,有诗意,通过语言,行动刻划心理,深蕴传统古典小说精髓,这就好比我未听流行歌曲,先看歌词才决定听歌否,这就好比我读不懂文言文,却喜欢看附注的解释文字。又先入为主的认为能唱戏的人一定是有趣的人(我的岳母以前是唱地方戏的,但没听她唱过,她老人家就去世了。我有个同学是网易大话西游游戏主美兼策划,非常善于有声有色地配合肢体动作来讲故事,也写过网络玄幻小说,其母亲就是唱戏曲的。)。我就是这么个充满好奇心和探索欲的人。所以自知能见到弯弯是偶然,也是必然。
林深数树是星期五中午11点半左右到武汉的,吴文友到武昌付家坡长途客运站接林(以下简称林),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见如故。我那时还在超市买东西,完成老婆交待的任务,接听吴文友手机得知林深数树已到了,并叫我到陈记餐馆去吃饭。急忙赶回家放置购物袋,略整理衣裤,使其看似更整洁些,匆忙下楼,过了街巷单行道,径直走向餐馆,未进门就看到有一个穿着草绿夹克衫的中年大叔坐在简易餐桌(黑柱脚白面的塑漆桌,绿漆座椅左右联着,一边可坐两人。)对面和吴文友一起吃饭,看面相很熟悉,应是林深数树(网上有其头像,有印象。),我走上前去先低声与吴文友打招呼,吴文友望着斜对角的林兄介绍我,这就是朴二雄,林马上起身微笑着要与我握手,我忙把手伸过去,说您好!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摇了几下,像是在空气中划了几个顿号,感觉其手盘大,握着柔软温暖却不乏力度。
刚落座,林深数树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说吴老哥常跟我提起你,你的文章写得不错,我说吴文友是在夸赞,网上比我写得好的人大有人在……。林说,不……你写得文章已经有一定特色,坚持写下去,会有成果的…,你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吧?我答道初学写作,还远未入门……,我是学工艺美术的,专科,又补充了一句,画画的。吴文友在一旁说,画的漫画,没搞出名堂。我并没有否认。林说,文学艺术也是相通的吗!我忙点头说是呀,文艺本一家,是相通的。想到丰子恺,既是散文家也是漫画家,文画俱佳,当然我的水平还实难望其项背,把丰先生及作品当做一个精神向标倒是可以。张爱玲先生,文章好自不必说,她还给自己作品画封面和内页插图。我还想到画家黄永玉,这个可爱的老顽童,画好,文笔也好。但我的画还与丰先生的国画小品,抒情漫画及黄先生的墨彩工笔兼写意画不同,画的是故事漫画,平日喜欢用手机拍摄他人及城市角落的风景,闲着无事时每隔一天用手机外派看两部电影。自从有了智能手机后,一个月就可以看三四十部电影,一年下来也看了几百部电影……。我感觉一部优秀的艺术片不比小说与散文佳作差,看好的艺术片对写作能有一定的启发作用,对创作灵感有所触动,毕竟好的电影是通过故事表现人,研究人的。我喜欢研究一词,十五岁时就模糊地感悟到要研究人,研究人本身是学问。如今也是这么认为,不论阅读,观察,记笔记,还是绘画,文学,电影等人文艺术,某些社会科学,如哲学,宗教,心理学,人类学,都是人学,研究人的,文学只是其中一个有效的表达途径,以“形象”的文字来探索表现人。现在,我把看手机视频电影的时间让给写作,写文章需要时间,修改也须时间,没有余裕看影片,留待以后闲时再看。
林深数树的孝感口音重,和吴文友一样浓厚。吴也是孝感出生,后参军,八四年才转业到汉,只是乡音未改。我与林谈话时,还来不及适应,有的地方听不太清楚,忙凑近倾听说,您…刚才说什么,我虽是孝感出生,但很小就离开孝感,到了城市老师同学都讲普通话,我也说的普通话…。林说原来是这样…我一时也改不过来。我望了望吴文友表示能理解,并说,您刚才和吴文友在我未到时谈了些什么?林说,现代诗……,好的现代诗还是要有一些讲究的,不是随便模仿外国诗人就行的。我们那个县市的诗人,作品总是缺少一些味道,我问这是为何,林接着说,就是模仿外国诗作多了,没有抓住汉语的精妙处…实际上中国的唐诗宋词,元曲,这些都是很好的诗歌传统。而现代诗大多数口语化,没有回味悠长的地方,我表示认同。林的解说,旁征博引,滔言连绵,手势丰富,很有感染力,便想到他平时会是一个好老师。
我提到有哪些作家传统底蕴好,说及沈从文,废名等人,林深数树则说你要读张中行的书,我说张中行选集,读过几篇,他的文章写得好。林说那还不行,要读全集,张中行是吸收传统文化底蕴丰厚的大师,一定要多读。林的口才确实好,有教师的本色,言谈如滔滔江水涌出。我慢慢地适应了孝感乡音,侧耳细细聆听,生怕漏了片言只语。
吃完中饭,看着狼藉的桌面,其实我有些过意不去,虽然是吴文友接待林深数树,但随便在小餐馆吃着称菜论价的盒饭,林却安之若素,于是感到作家应是随意的,融于世俗的,可雅可俗,随遇而安的。想起林的杂文对社会诸现象,凡有感触,必投之以匕,及时深透的对现实问题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针砭时弊,言辞犀利,受到广大青年网友的关注。在我眼里林是文学前辈,更是一个和蔼的老大哥。林的批判意识只是作家的一面,而平易随和是其另一面。当然林也有抒情唯美的一面,如某篇作品,用现代诗来抒发爱慕伊人的感受,但古典词句是化进去的,跟现代白话融合得好,没有突兀感,节奏,韵律感强,直如心中曲。还有一些乡土情怀的散文,情感真挚,直抒胸臆,我没有读很多林的作品,只得鳞爪的印象,其杂文初尝青涩,常看又觉其回味悠远,自是喜欢,钦佩。
林深数树的论坛网络头像是典型的杂文家肖像,有国士或辨士之风,凛凛不可侵的庄严肃穆,眼光内敛,敏锐,浓眉微锁,嘴一撇,好似随时可与人拉开阵势辨论。对社会上不公正的现象,时常批判,秉天地之心致良知,也不惧得罪一些人,吴文友说林也不容易。我早年看书博杂,对知识分子的命运略知一二,很多文人有才,文化综合素养高,著述丰,有国士之风,却无国士之遇,有的思想卓然独立超前又不肯趋时,与时代大气侯不合谐,遭遇悲惨,我为之惋惜,这是时代环境使然,也有个人道路的选择,其中冷暖悲欣,唯有自知。我知道真正有思想的文人古往今来,命运多是坎坷,如今时代不同却总有这样那样的遭际,常为此叹不平,然又奈何。
我平时看杂文少,但林深数树的杂文兼收并蓄,信息量大,文笔好,有文学功底,思维开阔,行笔如蒙太奇镜头跳跃,方言口语和普通话,书面雅词相融无间,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没有一定阅读量和综合文艺素养,是跟不上其文章节奏的。我刚开始并不习惯这种文风,读多了反而有些喜欢。只是有点愧疚,业余时间不多,不能系统地看其文章,只有偶尔翻阅其杂文,欣赏一二。林本身是特级语文教师,博览群书,知识面广,著述体裁多,自愧弗如,阅读,写作,学习和思考方面,我是要多加补课的。
吃完饭后,林深数树准备到汉口看一个朋友,吴文友陪同,刚相聚,又匆匆相别,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奋(可能跟人到中年的心境有关,如在二十岁左右见作家会紧张且很兴奋,再说林也和蔼可亲,就像家乡人一样朴素,与见平常人一样。),但也遗憾于时短谈未尽兴。
周六清早,带着小儿会同住附近宾馆的林吴一起到武汉火车站接弯弯。约十点钟到武汉站,时间还早,在出口接站处找了永和豆浆餐厅,在长排软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到服务台买了几瓶脉动饮料,一人发了一瓶,闲着无事,又和林深数树聊了几句。林说以前做学生时,也没好好上课,在课桌底下翻看闲书,看唐诗宋词元曲及鲁迅全集,我说林博采百家,其文章有思想,有文采,他微笑说,哪里,哪里…。林说起鲁迅的文章,说其杂文好书信更好,鲁迅与许广平的书信,你看过没,那是什么……,我说浪漫呗,林说,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不要脸”(指书信情话的率性,大胆),我说看过一部分杂文书信选,林说要看鲁迅书信全本,那里有文豪的另一面。我说鲁迅先生批评沈从文的文风过于唯美,其实鲁迅也能写唯美的作品,林说鲁迅唯美的作品…,比如《野花》,抒情性浓,散文诗,自我意识贯穿,很好,比如伤逝等,语言写得很美,但后来没往这方面发展,实乃遗憾。
我说起基督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林说举例,我说学者刘小枫就著书论及基督教信仰,如《拯救与逍遥》在九十年代对文化界影响很大。林知之为知,不知为不知,说没听说过刘小枫,实际上基督教对中国文学影响的不深,中国文学受释道儒三教的影响甚深,别的不说,就说这佛教,张中行是得其个中深味的,又说其实读张中行,对佛学更亲近了。我听到此,即想起苏曼殊,弘一法师,并说有个熊十力,也是湖北人,佛学造诣深。林默然颌首,继而说国学,李敖不行,于丹,易中天不行,冯其庸好,武大教授冯天瑜好。林说到易学,周文王拘禁于商,演绎易卦…,又说中国文化源头是易经……,我说孔子韦编三绝,手不释卷,也是痴于《易》。林说金庸传统底子没梁羽生好,金庸对联写得不好,梁羽生对联写得好。我说金庸是西学多些,梁羽生的诗词赋对联都好,也写散文,随笔。吴文友忽然起身,用手点了一下我肩头问,你在听林讲些什么。我愣颜讶然,说林言如其文有思想性…。吴文友双手环抱于胸前说,这就是听大学讲师授课!林深数树摆着手笑着说,哪里,吴老哥又在说笑了。我想确实是获益良多。
林深数树说,写作,要能放能收。能写得概括,言简意赅,也能写得细。文章能放能收,放得开,收得拢,中间才有张力,很锻炼写作能力,我想这个是经验之谈,也是自己文章的不足之处,以后要有意识改进。林又说,文章没有天然,也需加工,疏密得当,全篇结构可以繁密或疏简,但须使篇章布局得当,繁不嫌塞,疏不嫌空,可谓密不透风,疏可跑马。古人说书,听者不感兴趣处,马上概括地讲,匆匆带过,听者感兴趣处,可以在原话本内容上添加好多即兴发挥的内容。我听后感到说得在理,因为前一段时间想以评书形式写一篇散文,上网搜索对说书艺术和说书人有一定了解,小时侯也听过评书,林这样一讲,自然能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