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天空澄澈明净,空气清冽略带寒冷。残挂在枝头的干黄枯叶瘦得连飘落的力气都没有,孤零零地望着寂静的村庄和远方的田野。
十月初一,在我们当地叫鬼节,一年当中除了清明节,这一天都要为逝去的亲人上坟烧纸钱,唯恐过世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拮据,过得艰难。每年这个时节我和先生都要带着孩子回老家祭祖。
老远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棍站在村边望着一里之外的柏油公路。我知道,那是徳顺叔。
每次回老家最先看到的就是徳顺叔,二十多年前,老人家七十多岁但身体硬朗,干起农活仍是一把好手。不知哪一年,徳顺叔腰开始弯下来,又不知哪一年手上又多的一根自制的枸木拐棍。
车子停下,先生拿着一包烟走向徳顺叔,我们也亲热地和他打招呼。徳顺叔原本木讷的表情被熟悉的本村人一下子激活,笑开的一脸皱纹,象盛开的一朵菊花。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尤显突出。一双混浊松塌的双眼也由于高兴眯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皱纹,哪是眼睛。
徳顺叔接过一根烟,望着不远处的我和儿子,嘴里不停地说着:娃都这么大了!真好!真好!我翻找着徳顺叔可以吃的食物,香蕉或者蛋糕,徳顺叔从来就是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接着。然后就是不停地询问打听我们有可能知道的其他的一个村子里的人的情况。听到高兴的事,他再次把脸笑成一朵花,听到不好的消息混浊的双眼就睁的大大,满眼的惋惜。
先生则不同,他总是拉着徳顺叔坐在村边的田埂上,问一些近来村子里发生的一些事,或是和徳顺叔一起回忆那曾经鲜活热闹的旧时村庄。徳顺叔总是幽幽地叹息: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事儿发生,那就是不定哪天村里的庄稼地里又多出一个坟茔,从村子里走出去,再归落这片土地,飞黄腾达也好,失意落魄也罢,叶落归根最终都落得这一堆坟丘。
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就越来越冷清,房子任由破旧坍塌,花草任由枯干凋零,野草在庭院疯长,虫蛇在土墙内造窝。草虫的啾鸣替代了孩子的笑声,萧瑟的秋风带走了母亲的叮咛,土地失去了镰刀,远去的脚步何时才能结束离乡背井。
我突然理解了徳顺叔为什么总站在村口望着远方,就象我理解先生总会在徳顺叔的回忆里回到童年。那些挥之不去鲜活如昨的过去,那些鸡犬吠鸣、欢声笑语的村庄在两代人的记忆里都是最温暖的片段,时间越久越清晰。
如今的村庄,寂寥潇索,到处残垣断壁,支离破碎,一如这残秋的风卷起的几枚枯叶。
徳顺叔已是百岁老人,儿子没能为他养老送终先他而去,孙子也去了外地,孤零零进如残年的他住在用两根木桩顶着山墙的岌岌可危破旧房子里,自己烧柴做饭,提水洗衣。很多人劝他去乡里的敬老院,他佝偻着腰摇着头,摆着手,看不到表情。
不愿离开村庄是徳顺叔这辈人切切的守望,不能回到村庄是我们这代人深深的无奈。而对于村庄往昔的欢腾是我们两代人的鲜活的记忆,生于此长与此,它清晰地记录着岁月的变迁,沉重的脚步背负着梦想愈走愈远,而那早已融入泥土的往事和童年如深植的根须无尽蔓延,无论光阴如何流转,无论韶华怎样遗失,斑驳的是岁月,擦亮的却依旧是往事。一如徳顺叔,能支撑他在残年里踽踽独行的大抵也只有那些曾经生动的旧年陈事了。
倏然生起一个想法:待到我的暮年,会在哪方守望?是在这毫无生机破落箫败的村庄?又或是在车流如织川流不息的人城池?
车子缓缓离开了村庄,轻轻扬起的灰尘里徳顺叔依然拄着那根自制的枸木拐棍努力地抬着佝偻的脊背远远地望着越来越远的车子,身后的村庄无精打采寂寥在一片枯干的树林里。最后的几片落叶随一阵风终于不舍地离开高高的枝头无奈地飘落而去,一季残秋就这样终结在这几枚干黄的落叶中,残年的徳顺叔亦如这萧瑟的落叶飘零在风中。
满眼氤氲中,我已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那个身影背后的村庄,只有那几片落叶依然在眼前晃动、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