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国风·郑风·蔓草

清晨的旷野里，寂寂无人，露珠在草叶间轻颤，一副将坠未坠的样子。他信步穿行，一路自在无挂碍。

恰是在这样的晨光熹微里，一位女子自陌上缓步而来，遥遥望去，只觉她衣着清素，身姿绰约，待渐渐走近，只见眼前人眉目清亮，姿容温婉，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不是初见天光、灼灼夺目的那种艳，却是澄澈如水，寒涧清秋般，艳的另一种。如此潋滟流光，他一时竟看呆了去。猝不及防地，思念就这般，如茧丝般蔓延，将心缠缠绕绕，细细密密，但这样的“作茧自缚”，他也情愿。欣喜，正像周遭叶尖的露珠般轻颤。

姑娘啊，不是没有想过，我理想中的另一半，却总觉得影影绰绰，如彼岸暮霭烟暝。直到，你自自若若地一路走进我的眼帘，恰似一叶扁舟，破水而来，于是烟波四散，你在眼前。没有多一分，没有少一毫，“适我愿兮”，你就是我的理想，我的答案。

姑娘啊，正如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的相逢，遇见你之前，关于爱情，我不过想象，遇见你之后，我才知，你在，就是爱的模样。遇见你之前，爱，没有名字，遇见你之后，我才知，等待即是它的名字。

姑娘啊，就像天地初开，为什么是你，偏偏是你，从这旷野间走来，一路走进我的心田。从此我的心不再清净自在，心头已心花开遍，顷刻间便花影重重，落英漫天。

所以，姑娘，我要你对我负责。

请你握住我伸向你的手，让我们“与子偕臧（藏）”，无人搅扰，让我慢慢倾诉，对你的思念与衷肠。

你，愿意吗？

02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楚辞·越人歌

诗经中的男子，落落大方地直抒爱意，唯恐你不知，生怕我错过，字字句句皆清冽缠绵，如山风拂过，山鸣谷应，直逼我心，孔子曰“思无邪”。

古代女子对爱意的表述则要婉转矜持得多，女儿家郑重自持，心思玲珑，款款心意恰似九曲回廊，弯弯绕绕，只有阳光自廊角疏疏地漏下来，泄露了一地心事，却影影绰绰，还要等着有缘人来猜，“君若解意应识它”。

千年前，鄂君子晰泛舟江上，打桨的越女仰望着他，不禁心生爱恋，心湖乍起微澜，恰似眼前的一江春水，春风起皱，繁漪不绝。

亲爱的王子，你坐在船首，如此光华夺目，皎皎如明月，我坐在船尾，低眉敛首，卑微而虔诚地，为你划着手中的桨。桨声欸乃，它知道，有一种苏醒，有一种发生，已经来临，一种无法控制的流动，开始在我的心中，在这江水之下，缓缓前行。可是，你不知道。

亲爱的王子，你看，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正如我仰望着你的，温柔谦卑的灵魂；你看，江潮跌宕，江底碧草轻轻招摇，正如此刻，我的思念如水，涨满了空荡的江，波心悠悠，心漪难平。这遮不住的青山隐隐，这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它们都知道，我对你的爱恋，同样绵绵不绝，亘古不改。可是，你不知道。

你知道，高山上有树木，树木上有枝丫，可是，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意，已如此明亮缠绵。

水波荡漾，无人能解我的忧伤。

我知道，你我虽同乘一舟，却相隔天堑，我也知道，今日一别，或许余生永不再见。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但怎能忘，你我相逢在这江水之上。只希望，这江面宽一些、再宽一些，这行舟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用目光将你细细描摹，因为分离，已近在眼前，因为别后，我的余生，将只剩荒芜。

但，还是不甘心啊。

于是，我终于勇敢地站起来，用清越的歌声，用你不会的语言，用我真挚的情意，为你唱一曲你听不懂的歌。

这青山，这碧水，这桨声，这江草，都知道，歌声中，我对你的爱，正如一线天光般倾泻。这已是温顺羞怯的我，此时，此地，尽我一生所能，为你准备的极致。

我多么希望，你也知道。

03

故事的结局，鄂君听见越女歌声温柔婉转，翩翩飞上晴空，遏住行云，又纷纷落了下来，洒满江面，滞了流水，音调千回百转，句句声声透着难舍难离。于是，便请懂越语的人，用楚语将歌声译了出来。在听懂这首歌，也明白了越女的心意后，鄂君微微一笑，将她带了回去。

郎解妾意，携手同归，这真是让吃瓜群众也看得心生欢喜。

越女的歌声，在时间的长河里涤荡千年，一缕清音袅袅遗世，后世的女子们听着这歌声，细细采撷，取其韵致，又演化出了不同的传情递意的版本。初初相见，便已情根深种，含羞敛眉，颊飞红霞，同样的欲语还休，同样的迂回婉转，同样的心思玲珑，同样的情韵绵长。只愿，我的心意，你能懂。

这样的女子，是李清照笔下，荡罢秋千，罗衣轻扬的少女，“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见你来，慌乱而走，到底不舍，借着嗅梅，回头一瞥，满心的欢喜与娇羞。

是崔颢笔下，停船借问、慧黠烂漫的少女，“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哪里是真的要问你是哪里人，不过是想借此认识你，爱慕面前，搭讪有理。

是金庸笔下，救了杨过的程瑛，只敢在纸上反反复复地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却不敢给他看，唯有一句“你想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做去”——怎敢让你知道，我的满心欢喜，不想我的满腹情意，于你，却成了打搅，只能在我可以的界限内，尽力对你好。

是明朝诗人杨慎的妻子黄娥，思念遭贬谪、远放边关的丈夫，又怕因书惹祸，只是将一方白素帕，寄予丈夫——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郎君着意翻覆看，横也丝（思）来竖也丝（思）。

……

无论我不寄信笺寄素帕，无论我借得青梅一回顾，无论我却道天凉好个秋，都是我对你浓稠难化的情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我眼里，我们的初相见如此美好，只一眼，我便甘心沉沦，从此惹尽人间风月，千载而下，风花雪月舞翩跹。是的，无论我本人多么平庸，我总觉得，对你的爱，很美。

04

“……或检一物，大如拳，下圆上锐，非木非石，中软而外坚……举刀剖之，划然而半，而文理分明。谛视之，垂柳数株，中有小楼，楼下系一舟，一少年伏窗而眺，眉目如绘，众皆诧异……吾得之矣，此必某氏女子心也……”

                                                                                                                             ——金壶七墨·心血

其实，借物喻情也罢，顾左右而言它也罢，敢传情表意已是难得，更多的古代女子，却只是选择了缄默。明明女儿心肠似九曲长河，河的拐角，一眼瞥见，他在桃花旁，花乱如雨，纷纷扰扰落在心上，搅起一江跌宕，却任心潮千般洄转，万般奔流，也终是不说，只是矜持静默地将心门重重紧锁，将心事层层掩埋，庭院深深，心有千千结，窗外翦翦风。

众看官，我有一个悲伤的故事，且待我细细讲于你听。

话说晚清天平天国之乱时，有浙东女子某氏，其父在苏州经商，她与母亲、妹妹暂居在江苏南濠。水乡南濠，城内河道纵横，星罗棋布，房屋临水而建，鳞次栉比，河道内常有篷船欸乃而过，与房屋仿佛触手可及。女子的绣楼正临河，每日对镜贴花黄，妆罢，都会掀帘倾水，日子过得波澜无惊。

那一日，楚州少年王生因事赴苏，途径南濠，泊船岸边，开窗正见掀帘而起的某氏。面若芙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只一眼，已是心旌摇曳，是破空而来的箭镞，穿过百世干涸，越过千年冰漠，直透心底，天崩地裂。而她见他，亦是如此。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明明萍水相逢，却仿佛久别重逢，手心开始疯长出纠缠的曲线。他的眼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如甘醴，如醇醪，他俩沉溺其中，世间再无其他，直到沧海桑田，直到地老天荒。

终是女子失手而落的水盆惊醒了他俩。一个急急放下绣帘，一个速速别开目光，却都是面红耳赤，心擂如鼓。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个在楼上，一个在舟中，一个刺绣，一个读书，一个凭窗而坐，一个临水而立，他间或伏窗，偷看她几眼，而她，也总坐在他能看见的地方。两人朝朝暮暮对对，却终是默默然意态闲静，莫说言语，就是眼神，也再无交递一个。

王生的友人蒋君恰与女子住在一条街上，他看出了王生的心思，劝他，女儿家名节事大，你莫想了。王生只好依依不舍地移泊于胥门。

庚申四月，太平军攻克苏州，南濠城满目疮痍，沦为焦土，女子也不幸丧于战火。

战后，有贫民在河边瓦砾中淘取器物度日，有人捡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约拳头大小，下圆上尖，非木非石，中软外坚，大家都不认识。刚好路过两个士兵，用刀轻轻剖它，东西裂为两半，却见上面垂柳数株，中有小楼，楼下系一舟，一少年伏窗而眺，眉目如绘，一双眼栩栩如生，透着灼灼的茫。众人不识，皆以为奇。

适逢蒋君经过，见此物，见那上面的少年，竟与朋友王生的长相并无二致，呈现的也正是当日王生途径南濠、泊舟楼下的情景。蒋君才恍然，这下圆上尖的，分明是女子某氏的那颗心啊！于是索取一枚碎片，备述其事，寄予王生。王生得书，启盒视之，唯一汪碧血而已。

05

时间是经，空间是纬，细细密密地织出悲欢离合，织出阴差阳错。

他凝望着这汪碧血，想起当日她如花美眷，对镜理云发，想起她身影纤弱，窗前灯影下，想起她双腮飞霞，岸边桃树正飞花，想起她针线飞舞，月色如水夜如画。分明她时时静默无言，细思来，却处处无声胜有声，他只觉掌纹寸断，星月陨落，山河飘摇，心底的世界开始大块大块地坍塌。

这“大如拳，下圆上锐，非木非石，中软而外坚”的，是她的一颗心啊，历战火淬炼而不毁。碎成片片，也上面都是他。

纵使没有看向你，纵使从未与你说过一句话，可是那又怎样？不看向你，也知道此刻你伏窗而眺的目光，正停驻在我身上，正如我心底，也正反反复复摩挲你的模样。

你是五色丝线也绣不完的云彩，直直投影在我的波心，云彩越积越厚，我丰盈而甜蜜的心啊，在日子与日子间缓缓游走。因为爱，才更知轻浮与敷衍的羞耻，因为爱，才敢静默无言地走在恋你的路上，沉重如山，却心定似铁。

明明你我才初初相遇，却觉得我已为你跋涉千里。与你一窗之隔的日子，不过寥寥十数日，我却清晰记得每一个山温水软，春光和煦的白昼，每一个桐花初放、繁星满天的夜晚，记得你在我身旁的，这每一个清晨与向晚。

纵然，你已远去，想此刻，或已隔了几重山，我依然停驻在这里，努力回溯那过去的时光，珍之，重之，将每一帧记忆炼成琥珀，细细收藏。

等你归来，我一直在这里。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我化爱为刻刀，在心头细细刻画你的眉目如书，一见如故，刻画我的一眼沉沦，生生世世。

纵使绣楼坍塌，人散如寒鸦，你也要知道，我是那么炽热而静默地爱着你。我不要你忆起我，以眼泪，以沉默，只愿你每每想起，心中山河温柔，草长莺飞，所有的往事中央，都开满了桃花。

请你记得，我对你的绵绵情丝，千年不败，我对你的款款心曲，千年不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