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5岁。

        那应该是我刚刚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记忆很深刻的是，每一天早晨，我几乎都是在爷爷奶奶的吵架声中醒来的。一开始我会害怕，会哭，到后来，我已经习以为常。似乎那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似乎他们从来都是这样，是命中注定。

        爷爷有晨练的习惯，于是有一天他买回来一块电子表，每天早上很早就会响起来，是公鸡打鸣的声音，爷爷很是喜欢。但是奶奶不喜欢，她不愿早起，对于这个刺耳的闹铃声很是反感，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跟爷爷大吵一架。爷爷是个坚持己见的人，也是个有趣的人，他为了不再吵到奶奶，也为了满足自己的意愿，居然把那块小小的电子表送到了院子外的大门口，每天一听到“公鸡打鸣”便早早起床。但，即使这样，即使爷爷已经退让到这样了，奶奶还是不依不饶，理由依然只有一个，太吵。我同情爷爷，所有人都知道，奶奶睡觉是出了名的睡得死，只要她睡着，除非她自己醒来，否则没人能把她叫醒。最后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呢？呃，也许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是我悄悄偷走了那块表，关掉所有的声音，然后藏了起来。

        1999年，我9岁。

        在即将迎来新世纪的那个冬天，记忆更深刻的一件事情是这样的：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我放学归来，妈妈准备晚饭。然后，爷爷推门而入，他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不锈钢盆，我知道，里面放的，是奶奶刚做好不久的豆腐，是她亲手做的。我抬头看着爷爷的面庞，他还未开口说话，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一滴一滴的掉在他手中的盆里。我和妈妈吓坏了，紧接着，他终于用颤抖不已的嘴唇对妈妈说道：“这盆豆腐就送你吧，她奶奶生病住院，没机会回来吃了，我得去照顾她。”妈妈一边扶着豆腐盆，一边安慰着，但无论怎样的劝解，怎样的安抚都无济于事。他始终坚持留下豆腐，始终泪流不止。在我小小的年纪里，第一次明白，原来眼泪除了悲伤和疼痛的原因，还有爱和担心。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恶劣。

        奶奶确实生病了，是糖尿病，不需要长期住院，不会很快要命，但是漫长且折磨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并发病。一天三顿饭，自从奶奶生病以后，每顿饭之前都需要吃大把大把的药，还要注射胰岛素，我总觉得奶奶在吃完那些药之后就应该已经吃饱了，肚子里根本就再也放不下该吃的饭。而那些药，每一次，每一粒都是爷爷亲手准备的，那么多药，那么多种类，饭前的，饭后的，该记的，他一次都不曾记错过。

        是的，不仅我，我们全家人都一致惊讶不已，自从奶奶生病以后，爷爷就像变了个人，简直就是护妻狂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天做饭洗衣，刷碗刷马桶，保证奶奶在口渴的时候就刚刚好有温度正好的水，保证奶奶想要晒太阳的时候，随时陪在她身边。那是我亲眼看过的最温馨的画面，奶奶坐在舒服的太师椅上晒着太阳喝着水，爷爷就在一旁搬个小板凳坐着看书，就像奶奶的影子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2010年，我20岁。

        那一年夏天，一向身体健康的爷爷在晾衣服的时候突然晕倒。他自己没想到，我们全家都没想到，那一摔，他再也没好起来。我们都想不通，爷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天都会晨练，他爬山，他练高抬腿，他甚至拜了师傅练习太极，即使是我这样的年轻人跟他并排快走都走不过他。他不仅锻炼，而且注重饮食，每天早上晨练完之后都会去奶牛场挤新鲜的牛奶回来喝，会坚持每天吃核桃补脑，会自己煲汤喝。但是，他还是倒下了，我看到了他的不甘心，即使在必须靠双拐支撑才能勉强站起来走几步的情况下，他还信誓旦旦的说，给他半个月的时间，他还要出去锻炼，去找师傅练太极。他无比渴望能够活着，好好的活着，健康的活着。

        天不遂人愿，快到秋天的时候，爷爷的身体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记得那个夜晚，我们所有人，我们一大家子，在那个悲伤的夜晚时隔20几年终于团聚了，一个不差。堂哥说，那一刻，爷爷的脉搏跳的很快，很快。是的，那也是他最后的脉搏。终于，他还是寿终正寝。

        在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我们害怕奶奶会难过，决定暂时把她接到我家。她同意了，但是在临走前转身一把拉住了爷爷的手，然后开始泪如雨下，久久不愿松手，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已经平静的面庞。我们都以为她也许会难过一阵子，但不会哭，因为她向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从来没见过她忧伤不已的样子，更没见过她哭泣的样子。在那一刻，一屋子的人都开始抽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成一团。我一直以为，我哭，我们哭，是因为舍不得爷爷，因为悲伤，因为难过，那一刻，我发现，在我内心深处，更多的眼泪是因为心疼奶奶，原来她并不是就像表面上那样厌恶爷爷，她的爱都在心里，深深的，深深的，在这一刻终于再没理由掩藏。

        2011年，我21岁。

        在爷爷离开以后，奶奶病了十几年的身体在没有爷爷的悉心照料下开始恶化，她的精神也开始变得不好。她哭了很久，然后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慢慢不再流泪。她开始无休无止的回忆，回忆她小时候的事情，回忆她年轻的时候，她不记得我是谁，却在每次我去看望他的时候都要求我去看看河里的水深不深，他担心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爸爸放学回家河里水太深而回不来。是的，她记得没错，爸爸在上学的时候每天都要在学校与家之间横跨一条河。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对于她而言，就在眼前。

        那一年的中秋节，是我陪她度过的最后一个节日。之后的几天，她自己偷偷的想要独自出门，却重重的摔在门口，再也没起来。

        她走的那个晚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躺在妈妈的怀里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我跪在她面前，哭的像个孩子，大声的吼叫，拼命的吼叫，慢慢的看着她的瞳孔散去，我能感受到她嘴角想要回应我的叫喊，但是她没有力气，连表情都没有力气变。

      他们的离去，中间隔了一年不到。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爷爷一直都健在，那么奶奶是不是也没有那么快离开。奶奶看似因病离世的背后，是不是更多的是因为想念？

        人们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在我看来，爷爷奶奶的故事大概就可以很好的诠释这句话。

        2017年，我27岁。

        刚刚过完27岁的生日。很想他们。很想很想。还好，梦中时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