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漂”的故事
文/刘言飞语
我所说的这个“水上漂”可不是那个一身白肉能水底潜伏七日七夜、水面健步如飞不湿鞋的江州鱼贩张顺。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是五个孩子的爸爸,是一个忙完了午收秋种之后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渔船小河的男人。由于他两间草房就在桥头,清澈溪水穿桥而过,溪深而鱼肥,因得地缘,所以他把逮鱼当成副业来做。无论严寒酷暑还是白天黑夜他都在河面上转悠。他熟悉了周边的每一个河道的每一个河湾,每一个河湾的每一个暗桩,每一个暗桩旁的每一网好水。
“水上漂”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据爱好打鱼的老一辈人说,六几年的春节前夕,临庄有一个家道殷实的人家独自拥有一口硕大的鱼塘,为了防止有人偷鱼就在塘里下了两圈暗桩另外还走了一圈钢丝网。在临近过年“起塘鱼”的时候却犯了难为,找了一波又一波人都没能打捞出令塘主满意的鱼量。于是他开始广撒英雄帖,把方圆多少里地的逮鱼能手都请到了家里好吃好喝好款待之后,央求他们帮忙起塘鱼。于是这些淳朴的渔民各自拿起撒网丝网扳网,各式绝技尽得施展。可是狡猾的鱼儿都聚到鱼塘的中心去了,于是一些渔人站在岸边无计可施了,有两个胆大的坐上双人船一个掌舵一个撒网准备向塘心开战,但是因为配合不默契纷纷坠落河中狼狈的瑟瑟发抖。正在陷入僵局无计可施的时候,只见“水上漂”站了起来,掂起了撒网,坐上了他那个又窄又小的独木船向塘中央驶去。在围观人群的哄笑声里只见他慢慢的从小船中站了起来,利索的掂网、分网、拾网、撒网,可着塘心圆圆的罩了下去,而窄窄的小船居然没有丝毫的颠簸,水上漂气定神闲悠然自若,愣愣的人群看着飞窜的鱼头才反应过神来轰然叫好。自此,他“水上漂”的雅号就在圈内传开了。
这一次,他拿了头彩,分到了一条十多斤重的鲢鱼,他把鱼拿到集上变现,过年后开学时孩子的学费有了着落。
水上漂其实是周边三二十里地的公认的能人。他曾是地方宣传队里的一把好手,幕后是多面手琴师,二胡板胡笛子箫,随时上手不会差音,台前唱红脸只要一开嗓子就是一片轰然叫好之声,戏曾唱到河南,当时阜阳县戏剧团曾点名要他,但是他不愿意离开孩子的视线而放弃了机会。
那个时候厨师很少,十里八乡一旦有红白喜事大多都是找他掌勺,不管多少桌,只要东家划出道道他一准能够让宾客欢喜主家满意。宾客散去东家会给半夜归来的他一条毛巾一块肥皂和一些鱼肉菜水,第二天的餐桌上他的孩子可以兴高采烈的打打牙祭。不仅如此,他一个大男人居然会织各种花样的毛衣、会使用缝纫机裁剪衣服,他孩子的书包都是他亲手缝纫和设计,是心灵手巧还是生活所迫,却也无人考究……
但他最爱的还是织网逮鱼。因为随着孩子接二连三的来到这个世上,几亩农田甚至填不饱孩子饥饿的嘴巴,而河里的鱼虾则是取之不尽的,只要肯吃苦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收获贴补家用。于是他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忙的不分昼夜。无论是河面蒸腾蚊虫肆虐的夏夜,还是草木摇落露为霜的初冬,一只小船犁破水面,孤独而单调的荡漾开去,水上漂一网又一网机械的重复着。累了,小船靠岸,河畔路旁排灌站上,一条薄棉被伴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噜休息一会。醒来又是一船一网一河面,点滴收获入笼间。
东方欲晓,雄鸡再唱,水上漂收拾渔具挑起小船叽叽呀呀赶回家中。抓起两块红薯面馍又马不停蹄的赶到集市上去卖鱼。
就这样寒来暑往晨昏交替中,水上漂三块五块、十块八块辛苦的收获着,一只小船划拉着,撑起了一家人的温饱和五个孩子的数目可观的学费和笔墨纸砚的开支。
十里八乡的人不无羡慕的说“你这钱都是打水漂来的,真自在!”水上漂笑了,那一轮笑靥古波不惊。
水上漂也有英雄气短的时候。一九八七年暑假,他祖坟冒了青烟大儿子考上了阜阳师范,水上漂每天笑得像夏日里的一朵葵花。还没等他笑个够的时候转眼又开学了,一个师范生三个中学生一个读小学,一笔不小的学费让他的小扁担不堪负重似的不分白天黑夜响个不停。有一天早晨,照例起来给水上漂做饭的老伴儿打开门却发现水上漂赤着双脚坐在庭院的石墩上呆呆的发愣,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燃尽的烟头。老伴儿心里一惊忙走上前去询问,水上漂只是机械的重复着一句话:“不是我做药的”“不是我药的!”在老伴儿的再三追问之下才断断续续的知道了大致情况:原来水上漂捕鱼到了康庄的时候困极了,于是就在岸边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被一群人吵醒的,他的船和渔网被别人提到了岸上,其中几个人围着他愤怒的说:“为什么药我们放的鱼?!”渐渐地水上漂听明白了,原来是在这不远处的一个鱼塘被人投了毒。鱼塘主人纠集一帮人四下寻找,发现了躺在岸边的水上漂,便不由分说就认定是他对鱼塘下了毒药,不管水上漂如何辩解都无济于事,于是渔船和渔具被人家扣留了,人被放回来让准备罚款。
说完,水上漂慢慢的站起来,眼角闪过一抹刚毅之色,一跺脚说:“就是死也不能背这个黑锅!”
之后水上漂大睡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康庄鱼塘主人查出了是本庄的人仇富投毒,于是把船和渔具送了回来并向他道歉,但是他依旧没有起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第四天他起了个大早,抛下一句“我要外出几天才回来”就头也不回的骑着自行车走了,一家人凌乱风中……
两天后的黄昏,他的车轮搅碎一地残阳进了门,浑身汗馊味,眼睛通红。从车后的蛇皮袋子中倒出了很多胶丝线,一屁股坐在门槛旁就埋头织起网来。还没等人询问,他就眉飞色舞的说了起来:“我这次到沙河边跟人家学会了扎‘迷魂阵’,我要扎一合大网,下在河里固定下来,不用四处飘荡受气就能逮到很多鱼!”
在家人的半信半疑中他除了吃饭就是织网,屁股都不离板凳。织出了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三角的、梯形的……后来又买来了长短粗细的竹竿,又是劈剁又是斩截又是钻孔……
就这样,经过半个月不分昼夜的忙碌,一合如“航母战斗机”一般的大网逐渐成型了。接下来从不喝酒的他打来一壶好酒请来两个水性极好的壮汉,把这架“航母”开到了屋旁的河里,打桩、上绳、秘杆、插回脖、吊鱼篓、设上铺地罾、盖上蒙天网,大功终于告成。整个过程都是他一人忙上忙下,两个壮汉一脸懵逼的打打下手出出笨力而已。
网下好了之后,睡惯了河沿儿的水上漂这一晚也没有回近在咫尺的家,就在渔网旁边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家人都新奇而充满期待的来到河边看水上漂倒鱼(把网里的鱼从鱼带中倒出来),还别说,他像变戏法似的从两个鱼带中整出了满满的两大盆各类鱼,足有二十来斤。从这以后他就看着渔网每天收获或多或少的鱼换得一些或零或整的钞票,倒也确实比以前的漂泊安闲自在了好多。
但是水上漂“不愿漂泊”的梦想终将还是没有实现。随着他家二小子、三小子的相继考上中师中专,他不得不又拉起板车驮着大网到别处鱼儿更多的地方下网、逮鱼、换钱、缴几个孩子永远交不完的学费和生活费。有时候为了逮更多的鱼,他又把一合大网拆成两合小网下在两处来提高收益,不得不在两处来回奔波,无论是白天黑夜还是风里雨里……
他每天都在赶集,但却不知道小吃部里饭的味道……
他每天都能挣钱,却没给自己添过新衣服……
他每天都高速运转着,但从来都没有听到他抱怨苦和累……
他把每天挣来的血汗钱都扔进了学校却无怨无悔……
就他那一百多斤的身躯,铺就了几个孩子的求学成才的坦途……
孩子都已经长大了,也都娶妻生子各有小成了。水上漂也渐渐的老了,鱼也逮不动了。但是他不服老——
有一年眼看就要八月十五了,想到孙子爱吃野生鲫鱼,于是水上漂又操起本行结了一副“老母猪网”,准备下在桥下的水里逮一些鲫鱼。网结好了,水上漂又穿上了墙角闲置的水裤趟进了河里,还没等把网拉上,一个趔趄却栽倒了,河水灌满了水裤,差点没能爬上岸来。
后来当他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嘴里还仿佛自言自语的叨咕着“这就老了吗”、“这就老了吗”。孩子们不忍心接他的话,只是默默地把所有的渔网收起来,并郑重其事的告诉他“以后再也不允许下河了”!
水上漂可怜巴巴的蜷缩在椅子上,眼光空洞的望着天空,老长一段时间都不在说话。
渐渐的,那收起的渔网和小船就如风干了的故事,静静的躺在每一个角落里,不经意间的触碰都能绽放一串又一串的回忆:
甜甜的、暖暖的、酸酸的、涩涩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水上漂就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他的二小子,我见证了这一段故事,也催生了我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