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轻手蹑脚走进了那间破烂的茅屋。
屋顶的茅草稀稀疏疏,几根椽条七倒八歪地抻着。我仿佛看见了他们的主人:那个擅长摇尾乞怜的家伙,他的腰杆脊梁就像这几根木头,永远直不起来。
屋里仅有一塌一灶,和一张烂木桌,屋里挂着一张没画完整的地图。幸亏我来得早,不然对方逃跑路线都规划好了。
屋主牛大壮年近五十,无妻无儿,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光棍。
一年前,牛大壮在本市的“月黑”钱庄贷了十两银子,承诺每月还息,一年内还完本息,最近三个月牛大壮没有如期还息,如今还款期限已到,作为月黑钱庄的指定催债人,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把这事做个了断。
日渐西下,牛大壮仍未归来。我独坐茅屋内,沉静地盯着手上的算盘,这是十数年的讨债生涯中,我赖以生存的武器。当年艺成下山,师父让我挑一件兵器,我绕过挂满刀枪棍棒的大院,直捣黄龙,从师傅的会客厅内抓起这把算盘,当场使出了一招“童子拜佛”,请求授业恩师将其赐予。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说道:这么多徒弟里,只有你是个务实主义者。大明朝金融业繁荣,假以时日,你必将功成名就。
靠着师傅的鼓励,以及这把马脸大的金边玉珠算盘,十年里,我成功解决了六百八十七起坏账,处理了一百零九名赖账的泼皮,追讨回九万零八百多银两的款项。算盘修了又坏,坏了又修,多年里,我未曾更换。
业内送了我一个外号“算盘侠”,江湖上欠债者对我是闻风丧胆,一听说催债人是我,对方立马双手奉上尾款,不敢怠慢。
02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那些不怵我威名的人,才真正具有挑战性。
例如,这个名叫牛大壮的穷鬼。
我如今最担心的是这厮远逃他处,毕竟这间破茅屋丢了也没什么可惜。但墙上的地图告诉我,有必要再多等一会儿,毕竟守株待兔这种事,是需要耐心的。耐心其实很难把握尺度,而且具体在每件事情上,所需要的时间尺度又截然不同,到底是一炷香,还是半盏茶,或者刚够我一个个弹拨完手上的算珠。
我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凭直觉。
干我这行很有意思,明明毫厘精算、锱铢必较的金融业务,到了真正关头,只能凭直觉。在每样事情上都算得很仔细的钱庄,到了我的劳务费上,却很含糊。这么多年的讨债生涯里,除了那点可怜的佣金,我的脚程差旅、伙食住宿全是自行承担。
好在我总能找到解决的方法。我在内心为牛大壮祈祷,千万别跑太远,否则多出来的费用,还得他负责,这样一来就间接增加了我的讨款难度。
不过,这点难度我简直可以忽略。
我忽略的是另一件事。
牛大壮破烂的茅屋,在这个偏僻而开阔的村落里,如此的孤立飘零。以至于数年的风吹雨打里,被摇落的茅草,轻易地破开几道小腿般大小的口子。
这口子足以放进屋外的光,也足以暴露屋里的我。
我的一袭紫色锦袍,在这破木烂草间,显然是扎眼的物什,把屋外十丈处的一个身影,瞬间扎闪而去。
我冲门而出,强大的气流,震落壁上的地图,数秒后,我拎起牛大壮的领子,把他重重摔在地上。
“想要跑赢我,你还要修几年轻功。”我冷冷地看着地上这瘦骨嶙峋,却叫做大壮的的可怜虫。
没等对方开口,我已经地摆出算盘,麻利地弹拨起来,口中一边念道:“牛大壮,大明朝建文二年八月初四,借月黑钱庄白银总共十两整,年利率百分之三十二,本息共十三两200文,加上违约金六两七钱,还有我的脚程费六钱,这个可以给你免了。你总共须还十九两三钱零五十文。今日酉时是最后还款期限,你还有一个时辰。”
“算爷,再宽恕我几天行不行,我现在真的一文钱也没有。”牛大壮没敢爬起来,索性趴在地上,给我叩头。
我看着他身上挂着的几块碎步,这不能称之为衣服的麻布,让我相信了他真的一文钱都没有。
但是我不信几天后的他,就会有钱。
按照钱庄一贯的做法,这类还不上钱的,一律卖给大财主们做家丁,欠额大的这辈子就沦为了别人的家奴。对于还不熟悉这条规则的人,我会诚恳地告知这一点。
以最近的行情来看,十九两三钱零五十文,够买牛大壮七八年。
在财主家里,虽然没有薪酬,好歹管吃管住,对比目前牛大壮的生活惨况,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牛大壮也许是没想通这一点,鼻涕眼泪瞬间喷涌而出,哭喊着求我别卖了他。
我不相信眼泪,我手中的算盘也不相信。
“你还有一个时辰,你打算全部用来哭的话,我不拦你。”
牛大壮立刻止住了哭喊,站了起身,这等屈伸自如的功夫,我已见惯不怪。
“再给我三天时间,我双倍还你钱。”
三天,足够一个人躲至天涯海角。我不会给别人这样的机会。
但作为我有史以来最穷的追债对象,我表示了好奇。
“钱庄的人也不傻,怎么会借钱给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因为城东松二爷家的管家刘老七给我担保了。”
“噢,”我轻轻地应了一声。
松二爷我认识,这是近几年崛起的外地新贵,靠走外商发了家,最近在城里又置了地皮,打算建大宅。
“但为何钱庄给我的名单里,没有刘老七这个担保人?”
“不可能,没有刘老七的话,钱庄怎么可能借我钱?”
我没有答话,把牛大壮平安地带回钱庄才是我的任务。
“跟我走吧!”
“等等!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跟钱庄借钱,一借就是十两?”
“这与我无关。”我抓起牛大壮的手臂,拽着他就要走。
“因为我也要建一个钱庄!”
03
我双脚立在原地,回头打量一番衣不蔽体的牛大壮,想尝试重新认识他,但最终还是忍不住想笑。
“就凭你,干钱庄?”
“敢不敢跟我去一个地方?”牛大壮眼神透着光,有一丝狡黠。
我谅他也不敢玩出什么花样:“什么地方?”
我没有多余的马,只能让牛大壮与我同骑一匹。两个大男人,贴身骑着同一匹马,这画面引来了不少路人怪异的目光。我忍着一路的汗臭味,与他到了城郊的一个破庙里。
牛大壮从破庙的佛像后,搬出及膝高的一堆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钱庄不一定是有钱人才能干,我就是想证明穷人也能干大事,而且不会比富人差。”牛大壮一边说,一边把装订好的一本册子递到我面前。
“这一年来,我走遍了本市所有乡镇,记录了几十万个人的家庭住址和生活情况,以及他们最近几年的愿望或者说需求。这里面的人大部分是穷人,他们可以通过我记录的名单,把家里种植的粮食或者喂养的家禽、多余的生产资料或者家件物器卖出去,然后在上面买回他们想要的东西,还可以跟手头暂时宽裕的人低息借钱。因为不用他们跑到城里摆地摊,也不需要开铺面,他们可以把东西卖得便宜一点,而且因为有名单地址在上面,不怕对方卖假货,对于生活清贫的老百姓来说,这样的交易方式,他们一定会很愿意接受。”
这种新颖的买卖,我还前所未闻:“那你怎么赚钱?”
“第一年我不赚钱,但是以后人多了,每个人收一点点零头,这点钱单看不多,但是几十万人都愿意给的话,这个数额就会十分大,到时想不发财都难。”
“万一他们都不给呢?”
“只要有人在当中得到好处了,他们自然会给,我们给一些大户做传播,树立几个成功的榜样,人们看见有钱赚了,自然就会跟来。”牛大壮饶有信心地说。
“可是还有个问题,想买的人怎么找到你,买了怎么交货和收钱?”
牛大壮从纸堆里另抽出一个小本:“我给每户人家配了一小段暗号,目前的传讯方式主要以飞鸽为主,买东西的人把需要的东西和暗号写在纸条上,鸽子会把纸条带回来,然后我们的人上门取货,再带上货直奔买主家。”
“那你要养多少鸽子,还有送快递的。”
“所以,我想和你合作,以你的轻功,多几个你这样的人,这个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我不能答应你,一来这种模式太新潮,风险太高,谁也不能保证收益;二来,轻功再高,每天这样跑也会累死的。”
“收益是肯定乐观的,至少比你现在强百倍。你还不用亲自跑,只管做好统筹可以了。送货这个,我最近在研究一种合作方式,叫弟弟打车,每天官道上那么多来回走的车马,还有各地跑生意的、走镖的、访亲的,都可以顺手帮我们一把……”
“为什么叫弟弟打车?”
“因为官道上、绿林山道上都是大佬,我们肯定就是弟弟了!”牛大壮顿了顿,继续说:“钱庄因为我这种新的商业模式进行管理升级,你们收债的也不能那么辛苦了,不还钱的就上黑名单,因为是信息共享,以后他们在任何地方都不借到钱。我给这种模式取了个名字,叫屁土屁。”
我被牛大壮发明的一大堆名词搞得头昏脑涨:“怎么又来了个屁土屁?”
牛大壮一本正经地说:“这里面的人大都是穷到光屁股的穷光蛋,土包子,屁土屁这种叫法既形象传神,还特别接地气。”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想,牛大壮这样的人才,如果真让他干起来了,多少家钱庄商铺要关门,这是个危险的人物,搞不好会引起一场江湖浩劫。
为了江湖和平,我制止了他。
“走你丫的!你自己都不讲信用,还敢学人做生意,什么屁土屁,简直就是个屁!看看你这熊样,像个企业家吗?”
“人不可貌相,别看我瘦,我丑。以后咱们这片土地最有钱的,就是我这样的!”
我不再搭理他,踢了他一脚,押着他赶回钱庄。
“你这个历史的罪人,因为你,这个商业模式起码要几百年后才面世,你愧对人类啊!”牛大壮几乎要哭了起来。
“你们这些贩卖人口的畜生啊!”
……
04
天黑前,我终于赶回了钱庄,把牛大壮交到了月黑钱庄信用部的伙计。那伙计利索地给牛大壮编了个号,把他推进了专门关欠款者的地牢,等着明天一早,各大财主的伙计来办理赎领手续。
我好奇问伙计:这牛大壮要卖到哪里去啊?
“城东,松二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