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雅俗共赏,是个悖论。
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就仿佛是汞和铅,怎么炼都是黄泥白芽,揉不到一处。
只有在两者间找到那个分不清彼此的界限,说雅也好,说俗也行,各取所需,自得其乐。
看余光中,要有这么一颗雅俗共赏的心。
我们以前有个马列主义老太太政治老师说,她不喜欢读《读者》、《青年文摘》一类的杂志,理由是这些书上没有一个字她不认识,读了也白读,没营养。
似乎觉得只有康熙字典才配得上“不枉此生”这个词。
她不喜欢余光中,说他矫情,骨子里面就没有一点无产阶级的极简主义和实用主义。
但是她说到考试,特别是关于台海问题的评论,却始终绕不开余光中那首《乡愁》。她说,诗写的一般,但是能简单地说明一些问题,比如台湾群众很希望回归祖国。
不知道这位师太心里盘算些什么,但她至少没按常理出牌,没有把余光中扣个什么帽子。
可能只是这首诗太有名,也可能这是给台海双方做的最精简的概括。
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平淡得像水,也需要功力,不是每一位诗人都把田园写成了诗,陶渊明的境界中,没有泥巴、杂草、粪水,只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换句话说,真水无香。
然而,读这首《乡愁》是一件技术活,别看它没有一个生字。
我上学时演读过一次,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虽然字句含情,但是全场爆笑。
我没有乡愁,场下的也没有乡愁,若你停顿了大家以为是忘词,若你读快了,大家感觉没货。
当时的挫败感,令我感到羞辱,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不给我安排一首郑愁予或者艾青的诗,华丽的赋格会让那气氛不至于意外。
然而,那只是我的浅薄。
多年以后,我还是以这种愚见,在享誉荆楚的老话剧演员鄢继烈面前自以为是。
鄢先生一脸严肃,没有嘲笑我。
你没结过婚,没有小孩,爹娘没去世。最重要的是,你还没有跟我一样老。
我还真是无言以对。
对诗歌,对朗诵,我可能仅有那么点冲动。
这样吧,我演一遍。鄢继烈也没客气,抢过我的麦克风,然后刹那间变了一个人。
肃穆、绅士、优雅,用A4的纸张卷成一个简陋的花束,步履蹒跚走上了舞台。
鞠躬,放下花束。我们一众人,就是他眼前的埋骨之地。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念第二遍母亲的时候,鄢老师突然哽咽,在里头那三个字竟然语不成声,仅仅是一声抽泣。
没有泪水,但人老多情。万籁俱静实乃人生悲苦。
多年以后,我也目睹过亲人的离去,我结了婚,我也有心里的记挂和忍耐。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而我再读《乡愁》,到了后来啊三个字时,眼泪就没办法控制,因为很多事欲说还休,根本就没办法理性地念完这首诗。
唯余光中,真名士也。
今天他走了,走得静悄悄,涉江采芙蓉,算是没有空手而返。
三十六岁上,余光中写了《莲恋莲》,说拜伦、彭斯、梵谷;罗特列克、莫地里安尼、徐志摩,都在这一年结束了生命。到了这种年纪,但丁已经要追随魏吉尔游地狱了。王勃、李贺、济慈、欧文、拉福格、柯比艾尔、纳兰成德,不到这年纪,便阖上了诗集,竖起了石碑,迫老头子们俯首让位。则我该性急些;乘王勃的海舟,骑李贺的弱马而去乎?抑或应等到沈园柳老,江南花落,才缴还这枝彩笔?
真是应笑我早生华发,一樽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