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叛

和某导演神似


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直闪动着一双眼睛,明亮、迷惑,充满着乞求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脖子被粗硬的绳子勒着,脑袋被迫向上,眼睛却努力地平视,神志已经不清晰了,却偏偏在人群中辨出了我,辨出了无地自容的我,目光就象平时和我一起赛跑时那样依然亲切而熟悉,掺杂着依然不肯相信的恐惧。每每想起这双眼睛,我的心都会微微颤动,呼吸随之急促,眼面前立时就会跳出两个字——背叛。这是一只动物的眼睛,准确地说,是一只高大健壮毛色黝黑的土狗的眼睛,它的名字叫“大黑”。

从小到大,我和狗结下了不解之缘。喜欢狗,尤其在我孤独灰尘色的童年,狗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心里不舒服时,你可以抱它在怀里,向它倾诉,或用手蒙住它的眼睛,它的眼珠会在手心里滑来滑去,反正它不生气;你还可以掰开它的嘴,把手放进去,不用担心它会咬你;你还可以把它翻弄到四脚朝天给它在太阳底下挠痒痒捉虱子,再用手摸它毛茸茸的脖子和光滑的脑袋。它会很温顺地闭上眼,耳朵贴在脑袋上,和平时的凶悍截然不同。唯有尾巴很不老实,象个大扫帚似的,忽啦啦地在地上扫,弄得尘土飞扬,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谢谢啊,小主人!

狗是忠诚、温顺的动物,不像猫,看似温顺,成天赖在人怀里,一到发情期,就到处乱跑,最终与来路不明的野猫私奔的不知去向。

我偏爱狗,于是不能容忍别人说狗的不是。在我看来,把汉奸卖国贼斥为“狗腿子”、“走狗”都是对狗的大不敬。狗,待人忠诚,对外却无比凶悍,岂是那些小人所能比拟的,不要说小人,忠诚,于当下社会而言,在很多团队中,都已经是很昂贵的奢侈品了。

我喜欢狗,却是喜欢那些出身低贱、彪悍的大土狗,对那些价值不菲的名犬从来没有丝毫的兴趣。那些,是富人们用来抬高自己身价,用来把玩的宠物,小的有一把掌大,大的却又如小牛一般,无论如何,那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了。狗,就应该是充满野性的,勇敢的,会咬人的,生活在粗糙的环境中,能吃剩饭,能受委屈,无比忠诚,看家护院就是它们的天职。生活在富人房子里的狗,已经退化到不能称其为狗,物质富裕了,脖子上却要拴上项圈,失却了自由和尊严。

一九八七年,父亲所在的铁路工程队驻扎在北京北郊通往怀柔方向的深山里,荒凉无比,我在当地老乡小学里读四年级。那时,家里曾经养过一条很棒的大狗。那时大秦铁路才开始建设,开山的石炮才开始响起,据说工人们夜行竟然还时时撞见眼眼冒绿光的狼。

北京的冬天很冷,而且大风,风在山谷里来回地蹿,常常就发出怕人的吼叫声,若是大人在时,并不觉得可怕。可当时,为了补贴家用,父母却时常同时晚上在离驻地十几里外的工地上班,家里就只留下我。为了祛除我的胆怯,家人就从当地老乡家抓来一只狗崽与我作伴,半年过去,它竟然长到非常健壮。记不得有多少个夜晚,父母不在家,听着山谷里风的怪叫不敢入睡,更有房子后面粗壮的核桃树与房檐相互挤压发出狰狞的咯吱声,吓得我心惊胆。这时,大黑便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它端端地坐在床前,脖子直着,便高出床沿好多。我钻在被子里,伸出两只胳膊紧紧紧搂住它的脖子。大黑见我这样与它亲密,更加挺直了脖子,很骄傲地睁着雪亮的眼睛。大黑的脖子结实而温暖,不知不觉中,给了我力量,浑然入睡,直到第二天早上,风平浪静,净朗的天空中又有太阳升起。

北京的春天、秋天给我留下了对首都最美好的记忆,以至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没有办法接受除北京之外的其它城市。无数次地在山间绚烂的花丛中攀爬,冷不丁地就有刺猬、松鼠、野鸡跳将出来吓人一大跳,回头看时,总有兴致比我还高昂的大黑在为我保驾护航。从来不用担心它会迷路,也没有它爬不上去的地方。它从来都比我爬的快,却从来不肯超过我,我回转身时,它就吐着长舌头,一脸憨厚地望着我。渐渐地,大黑成了我生活中最要好的伙伴。

然而,好景不长,那一年,记不得是因为狂犬泛滥还是什么,突然就掀起一场灭狗运动,专门的打狗队立时就要扑上门来。对于我的大黑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该来的始终会来。为了避免大黑的厄运,父亲悄悄地将大黑送去几十里外一户当地老乡的家里。父亲牵走它时我在学校,回家没见到大黑,难过的一晚上睡不着。第二天天刚亮,突然就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抓门,大黑?!一定是大黑!我一下从背窝里跳起来,冲过去拉开门,果然,就是我可爱的大黑,气喘咻咻地站在门口,鼻子上满是水珠,连长胡子上也是,满脸兴奋地望着我,再看时,脖子上还套着半截扯断的皮绳子。我一把抱住大黑,使劲地摸它的头……

可是,糟糕的事情还是很快地来了,打狗队闻风而动,大黑眼看就要完了。不得已,父亲选择了自己动手。行刑的地方就在房子后面的核桃树上。一根粗麻绳做成的套环扔在地上,还有十几个围观的人。我的大黑就要完了,我的大黑就要完了。我紧张着,心跳着,不知所措,唯有大黑却还不知道,它完全预料不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这些人就是即将谋害它的刽子手。很多人的围观甚至有点鼓励了它的顽皮,它跳过去玩套环,竟然一下把套环拨弄到自己脖子上。行刑的邻居趁势将一端挂在树杈上的绳子一拉,绳子就套紧了,再过去两个人,使劲一拉,大黑一下就凌空了。天啊,大黑,我的大黑,我在心里疯了一样地呼喊着,大黑,不要啊,你跑啊,你快跑啊,你在搞什么,他们是要害你啊!在凌空的一刻,大黑并没有特别的害怕,它以为人们又象往常那样和它开个玩笑,就象平时莫名其妙地捡起一块石头要砸它实际不过是吓吓它而已。它露出讨好的神色。然而没有用,绳子越拉越紧,它越挣扎越紧,它从最初的呜咽到已经不能发出声音,身体一圈圈地在空中转动,四肢抖动着努力想抓住些什么,却总也抓不住。不到一分钟,它已经几乎要窒息过去。“还没死,快用凉水灌!”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立时就有人拿出似乎早就准备好的洋瓷缸子罐起水来,大黑拼命全力腾起四肢,灌水的人吓了一跳,蹿到一边。大黑开始口吐白沫,渐渐地,眼睛不再明亮,白眼仁开始露出来。我站在离大黑大约只有十米远的地方,眼里噙满泪水,一动不动……

突然地,就那么突然地,大黑突然转到了向着我的一方,它的意识肯定已经模糊了,但它却不可思议地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我。奇迹般地,它的眼睛亮了,甚至,身体还微微地动了一下,它的眼睛,大黑的眼睛真的是会发亮的……天啊,那在最后时刻在最后的绝望中充满希望和乞求的眼睛啊……它不会相信,我竟然真的没有去救它。我心跳着,难受着,泪几乎要流下来。但我没有勇气去反抗周围的一群人,我没有动,我还是没有动……大黑的头拼尽最后的一丝力气伸向我,然后晃动着转向另一面。当它再一次地转回来时,已经不能再动了……

无法想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我的无动于衷大黑是如何的绝望。它是从几十里外的老乡家里挣脱了绳子跑回来的,等待它的却是死刑,最糟的是,执行死刑的人竟然是它一直以来最最信任的人,这其中还有一个是曾经抱着自己脖子入睡的我。当年的我才上小学三年级,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难过。后来,从语文课本中学到“背叛”这个词时,我的心为之一抖,我想起了我的大黑……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然而,我逃不开,避不过,大黑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最柔软地地方,在我记忆的黑暗中明亮地闪烁,时间愈久,越发明亮。于是,我在日后的生活中,一直告诫自己,背叛是这人世间最可耻的行为,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是被人欺骗,也不要去欺骗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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