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19岁
我常常跑到湾仔码头
在那里,一天我可以卖掉很多口香糖和香烟
你遇见我时,追着我,要买我的口香糖
我转身一瞧,是位好看的先生,看着要大我几岁
第二天,我又见你
第三天
第四天
……
我记得你问我名字
“那先生的呢”
我记得你陪我看落日的每天,我总在你身边叽叽喳喳说着市井小事,而你总是不说话
只是安静听着我说话
显得只有我一个人特别开心
偶尔说到有趣的地方
你也会笑一笑
后来你说,你听不太懂我说的话,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我的话,只能安静听着
不是说到有趣的地方,你才笑
你说,因为我特别吱渣,你觉得可爱
我每次都期待你的到来,你每次都如约而至
我好开心,但这一切实在恍惚
我们永远处在无所给予的时刻 触近意味着疏离 意味着在语言的深渊中艰难地回避 转身是不可能的 再往前一步亦是不可能
我们好像只能如此
“你和我说说话”
“讲什么?”
“什么都可以”
我记得你讲的很小声,其实你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清楚,可是我好中意你这样和我说话
你跑来见我,但警报已经拉响
游轮的轰鸣声伴随着海浪、街上脂粉味、汗味混杂着糖果的甜味、杂乱飞舞的报纸
人声鼎沸我只听到了那声我爱你
你用着别扭的广东话,一字一顿说着
“我爱你”
我们永溺于漫长的对视 相互凝望对方的生命 以此观看作无声告别
我们被人群冲散了命运
正对着石桥的落日,在你我分别的那天
它便不再美丽,好生讨厌
街道,天台,商场的电影院,人走茶凉
我忘了湾仔码头
我再也不看日落
……
1984年
我回到湾仔码头,这里早就变了模样
我望着落日,你的样子逐渐清晰
有人邀请我来湾仔参加一个活动,那场慈善活动中安排了一批要求慰问的老兵
当年和你是同一批来到湾仔的
我讲地很大声
“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长得很高,白白的,叫xxx”
“你们有没有人认识他”
“能不能带我见见他”
“如果你们以后有消息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如果你们能见到他,告诉他记不记得当年湾仔码头一个总是绑着麻花辫的女孩子”
“我叫xxx”
我得到了你的消息
我连夜奔赴南京
一行一行,一列一列
我在遇难者名单墙上一遍一遍寻找你的名字
……
我点燃了蜡烛
“再见”
“不要怪我第一句就跟你说再见,因为我真的是专程来和你道别的”
“你不说话,只是听我说话”
“这个世界好安静”
“我记得你陪我看日落,你说得很小声,其实我一点都听不清楚,不过,我好中意你这样和我说话”
“以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话了”
“忽然间经过了好多年,我再也没有看过日落”
“蜡烛熄灭前,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记得你同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那些地方通通留在我心里面”
“我不会说我老了,我只会说我在这里太久”
“时间久了,难免知道,人总会慢慢地将过去淡忘,又会看着东西,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前两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无端端跑去看日落,那个日落我记得就像陪你看的那个一样”
“不过就算我怎样装出若无其事,我都没有办法不承认,我失去的东西太多”
“我要走了”
“如果你记起来我是谁,我知道,你一定会很舍不得我,还会很挂念我”
“再见”
……
世界何等凶顽,世界何等温存
灵感来源:惠英红的初恋故事